第65章 別離
別離
“嘩啦!”
夜半時分,驟雨初歇,透過西窗而來的暮秋月仿佛一襲白練。
宋晞于驚鳥振翅聲中幽幽醒轉,滿室如霜月華倏而撞入眼簾。
她睡得安穩,同室的姬珣卻衣不解帶守在榻前,昏昏燭火照出他分明眉目,幾個時辰後,緊蹙的眉心依舊不得舒展。
宋晞掀開衾被,趿拉起布履,正想替他披上件外衣,落影搖曳的門上倏而映出一道利落的身影,叩門聲緊跟着傳來。
“叩!”
“爺?”
木影?
聽出對方的聲音,宋晞神情一怔。
山下事忙,木影怎會連夜上山?
不等思量分明,燈暈下的姬珣已然睜開眼。
“走!”
他接過宋晞手裏的外衣,挂回到屏風上,牽住她手,大步往門口走去。
“真是木影?”
宋晞步子不停,心下沒來由得一沉:“此時前來,莫不是山下出了什麽意外?”
“吱呀——”
房門被推開,面白似雪、滿頭大汗的木影披着一身夜露出現在兩人面前。
“爺!”
木影神情嚴肅,傾身拱手道:“南州出事了!”
“南州?!”兩人臉色微變,“出了什麽事?端華?還是?”
“兩個時辰前收到飛鴿傳書……”
正事當前,平日裏“惜字如金”的木影而今條理分明,面沉似水。
“鄀國元琅君允佑于三日前禦駕親征,三萬大軍已過渡南關。”
“什麽?!”宋晞驚呼出聲,圓瞪着雙眼,轉向姬珣道,“鄀國與我大祈素來交好,元琅君為何會突然發難?”
木影面色微沉,接過話頭道:“爺,雲姑娘,此事因端華太子而起!”
牽着宋晞的手倏而用力,姬珣轉向木影,蹙眉道:“是楓林刺客之事?還是,如何會得罪了元琅君?”
木影搖搖頭,沉聲道:“爺,是為那鄀國小王子,允熙。”
“允熙?”宋晞下意識勾住姬珣的指節,追問道,“允熙怎麽了?”
“爺、雲姑娘。”
凝着夜露的眉間不知不覺緊蹙成了結,木影輕舒一口氣,開口道:“此事要從代巒案事發之日說起……
“兩位離去南州不多時,陳家人——就是代巒冒名頂替的陳三本家——聽聞南州城中發生之事,生怕爺因代巒之故遷怒本家,便讓人備了厚禮,陳家家主親自來了南州,說要登門拜會。”
“登門拜會?!”姬珣眉心一跳,沉聲道,“登誰的門?”
“縣衙、州府,以及,”話頭微微一頓,木影垂下目光,“南寧侯府!”
他已離府半月,而今在南寧侯府中的是……姬珣目光一凜,沉聲道:“端華與那陳家家主碰面了?”
“是!”
木影輕一颔首,又道:“端華太子端的禮賢下士模樣,纡尊降貴與陳家家主同桌而食。也不知在席上說了什麽,或是允了陳家何事,疾風在信裏說,席宴後,陳家人不僅對太子推崇至極,還将祈鄀經年往來的商鋪、通路等,一一告知了端華太子。”
姬珣面色愈沉:“連同允熙而今正祈國境內之事,也和盤托出了?”
木影重重颔首。
“不知是賀蘭還是南洛出的主意……有人告知端華太子說,鄀國素來目中無人,前朝至今時,從來只知南寧侯府,不知聖上……
“若要讓鄀王記得太子的好,不如讓人假作山匪,将那扮作商人的九王子給劫了,再由端華太子出面,救他于水火之中。待九王子回國後,必會将此事上禀元琅君。元琅君念及太子殿下之好,事成之後,南境之安不僅有南寧軍之功,更有他端華太子一份功勞。”
姬珣雙手緊攥成拳,雙目近乎噴出火來,厲聲道:“而後如何,劫持允熙途中出了什麽意外?還是被鄀人發現了所謂劫匪的真實身份?”
木影倏地垂下目光,兩眼盯着月華如照的堂下,啞聲道:“爺,元琅君讓使臣傳話,今次定要讓祈人血債血償!”
“血債血償?!”
拉着姬珣的手重重一顫,宋晞滿臉不敢置信,追問道:“你是說,允熙他?”
清楚雲姑娘與鄀小王子傾蓋如故的一面之緣,木影把頭垂得更低,面色陰沉,說不出話。
姬珣怒不可遏,撐住搖搖欲墜的宋晞,厲聲追問道:“端華呢?端華而今何在,是坐鎮軍中,還是高高挂起?”
“爺!”
木影目色一凜,沉聲道:“疾風在信裏說,元琅君出兵的消息抵達南州之日,太子一行已連夜整裝,而今人已不在南州。”
“不在南州?!”
姬珣一拳揮向門框,目眦欲裂。
本以為端華再如何争強好勝,大是大非上總不會拎不清,現如今……
“果真有儲君風範!”
望着沉沉夜幕,姬珣冷聲開口。
“爺,那我們?”木影仰起頭。
“即刻啓程,回南州!”姬珣目色驟凜。
“是!”
*
十日後,南州城樓下。
天色将明,白露未晞。
往日這個時辰,除卻起早貪黑的販夫走卒,晝伏夜出的蛇蟲鼠蟻,城中理當四下無聲。
今夕不同往日。
恢弘壯闊城樓下,一線天光拂過十裏古道與長亭。
依依楊柳繞長風,本該靜寂無聲的城門口此刻馬鳴蕭蕭,悠悠旆旌。
三萬南寧軍頂着暮秋寒風待軍城樓下,只等一聲令下,便要揮師南去。
城樓上方寒風凜冽,旌旗飄揚。
宋晞雙手撐着城牆,雙目望着隊伍正前方那道飒沓磊落的身影,一動不動。
直至東方化出魚肚白,直至令旗升,戰鼓擂,直至齊整劃一的南寧軍踩着鼓點浩浩蕩蕩融于熹微晨霧間……
城樓上方凜風依舊,三萬南寧軍早已不見蹤影,宋晞依舊一動不動,仿似渾然不覺。
從前不知離別苦,從後方知別離恨。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宋晞只恨不能化身朝晖一縷,随他淌過泠泠秋河水,随他穿過依依楊柳道,哪怕刀光劍影,哪怕無有來日……
書上說——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彼時只覺文人酸腐,為賦新詞強說愁,今日才知,別離苦,相思意,言語如何能書其萬一?
“雲姑娘?”
直至追影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宋晞渾身一顫,後知後覺天光早已大亮。
遙處是滾滾煙塵、離離秋草,聲勢浩浩的遠行人早已不見蹤影。
雙瞳倏地一顫,宋晞提起衣擺,轉頭往城樓下方跑。
“雲姑娘?!”追影連忙追上,“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宋晞卻不應聲,不管不顧悶頭往琳琅街方向跑。
“雲姑娘!”
追影展臂攔住她去路,沉聲道:“姑娘要去何處?”
宋晞的步子猛得一頓,舉目看了看寥落的琳琅街兩端,正色道:“追影,送我去鄀國!”
“不可!”追影脫口而出,“姑娘不為自己着想,也請為爺、為城中百姓思量一二。知道姑娘涉險,爺在前線如何能安心?”
“不是要去戰場。”
宋晞搖搖頭,眼神示意他回身看看今日的琳琅街。
時近年關,往日此時的琳琅街本該熙來攘往、摩肩接踵,可今日……自打傳出元琅君揮師北上的消息,鄀國商賈走的走,散的散……
兩人面前的琳琅長街琳琅不複,只三兩店面還張着鋪子,卻也門可羅雀。落葉随風飄落,空蕩的長街更顯凋零。
“眼前這般,便是爺所求?便是為爺考量?”
宋晞站定在他身側,看着長風掃過的長街,黯然道:“即便打了勝戰,即便讓鄀國退避三舍,琳琅街可能回到昨日模樣?祈鄀邦交可能回到數月前?”
握着佩劍的手倏地一緊,追影垂下目光,沉聲道:“追影天資愚鈍,不通治國之策,不知治市之方,但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爺千叮咛萬囑咐,無論城裏發生何事,無論京中傳來什麽消息,萬事已姑娘安危為先。無論姑娘說什麽,在下斷不會讓姑娘涉險!”
“哪怕閉門不出,追影,刀劍無眼,你如何保證爺一定能平安歸來?”
宋晞滿臉愠怒,瞪着他道:“你和疾風是侯爺萬裏挑一之人,莫非沒人告訴過你,愚忠非忠?!”
不容他辯駁,宋晞倏地近前一步,繼續道:“況且,我并非為涉險,只是設法阻止戰争開始而已。”
“阻止?!”追影陡然擡頭,緊蹙着眉頭道,“而今元琅君親率大軍涉水而來,還能有什麽法子阻止?”
“若這世間有一人能阻止這場戰争……”
宋晞舉目望向山巒疊翠的遙處。
孤雁照霞,天高地闊,如是壯闊河山、康平盛世,若因戰火毀于一旦,未免可惜。
柳目倏地一凜,她道:“此人當為鄀國王後柳月依無疑。”
“柳後?”追影一怔。
“正是!”
宋晞收回遠眺的目光,轉向追影道:“柳後與元琅君自小青梅竹馬、鹣鲽情深。元琅君對柳後愛重非常,倘若柳後開口……”
“可,”追影搖搖頭,神情不安道,“姑娘莫非不知,九王子允熙亦是柳後所出?姑娘的計劃,是要讓一位初歷喪子之痛的母親,開口相勸自己夫君,放棄為愛兒讨還公道?”
“她……”
宋晞頓然垂下眼簾,黯然不語。
她只見過允熙一次,尚且于心不忍,柳月依她……先為允熙生母,而後才是一國之後。
可……哪怕機會渺茫,她如何能說服自己,安守在府中,不做任何嘗試?
“即便不能,”她探向袖口的鳳翎玉牌,緊蹙着眉尖,沉聲道,“允小公子你也見過的,哪怕是為他,去見見他的母親,本是情理之中。”
長街落葉飄,長風依依如訴。
如同少年昨日,絮絮叨叨塵世風月,不忍流離苦,不忍戰火生。
似突然明白了什麽,一片枯葉拂過肩頭,追影神情一凜,手中劍倏地一緊,他擡起頭道:“我們扮作聞風而逃的鄀國商賈,今日過南渡,回扶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