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朝榮
朝榮
“青州傍東海,多雨多疫卻也不奇。”
漫山松風如濤,逶迤峻峭的曲屏山沐浴在脈脈晚照間,如岚似煙,缥缈無際。
姬珣舉目望着窗外,徐徐開口:“歷年疫疾肆虐,可是在雷雨山洪後?”
“世子爺英明!”岑謙拱手作揖,沉聲道,“除卻時雨汛期時,酷暑之日,凜冬之時,青州城亦不缺時疫造訪。”
酷暑之日?
姬珣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很快又擱置一旁,偏頭看着對面的宋晞,目光忽閃。
岑謙話裏話外只差明言——天災尤可恕,人禍卻難防。
誰人狂妄,以人謀局不算,竟敢借時疫為棋?
“花朝女學裏突發時疫之事……”
少作思量,他頓然收回目光,擡頭看向躬身在堂下的岑謙,沉聲道:“岑大人有何高見?”
“下官惶恐!”
岑謙拂下衣袂,一面傾身作揖,一面道:“下官聽聞學中傳聞愈演愈烈,翻來覆去借的都是時疫天降之由。若是能在她幾個煽動更多人之前,先将而今患了疫病之人治愈,流言或能不攻自破。”
“治愈?”
如此淺顯的道理他幾人自然分明,只是……
姬珣看着他成竹在胸的神情,兩眼微微眯起,追問道:“岑大人言下之意,莫不是知曉這解時疫的方子?”
“不敢瞞世子爺,”岑謙拂袖再揖,神情肅然道,“下官曾為朝榮太子詹事,昔念那場時疫席卷青州城時,下官正随同先太子歇腳在蘭芷學院。因在下粗通岐黃之術,尋求藥方之事,先太子曾交由在下一力負責。”
“原是如此!”
姬珣兩人眼睛一亮。
聽聞他曾為太子詹事時,兩人已心生親近與敬意,而今又聽聞昔年席卷青州的水患與時疫亦有他一份功勞,兩人立時站起身,朝他傾身施禮。
“先生任知州,是青州百姓之福!”
“下官惶恐!”岑謙連連擺手,一臉惶恐道,“不敢瞞世子爺,實則那治疫病的方子并不太複雜,其中只一味‘雨後竹芽’很是難尋,因而難得。”
“雨後竹芽?”姬珣眨眨眼,蹙眉道,“但請先生賜教,此藥何處可尋?”
岑謙亦不藏私,傾身半寸,正色道:“不敢瞞世子爺,自發現城中時疫時有蹊跷,下官便趁便宜之時在家中備了幾付以防萬一,量雖不多,給十幾人應當足夠。”
“當真?!”姬珣兩眼放光,再度作揖道,“姬某代學中女子謝岑大人救命!”
“但求能為世子爺解難!”岑謙姿态不變,不卑不亢道,“世子爺若是不棄,下官這就讓府中人将那藥送去花朝。”
“岑大人稍待!”
宋晞站起身,朝他盈盈施了一禮,婉聲開口道:“今日發了高熱的姑娘中有一人與小女交好,先生若是不忙,能否稍待小女片刻,容小女為其炖上一盅湯,給她與學裏姑娘們送去。”
“湯?”岑謙無有不應,颔首同時,客套道,“姑娘善廚事?”
宋晞兩眼下彎,搖頭道:“說來慚愧,小女自小不善女工與廚事,只是方才上山時見山裏長滿了若荪,後山又多山雞,若能炖上一道若荪山雞湯……”
“不可!”
話沒說完,岑謙臉色微變,一時竟顧不上失儀,連連擺手道:“使不得!姑娘,萬萬使不得!”
宋晞神情一怔,看了看姬珣,又看向一臉駭然的岑謙,眼裏浮出不解。
“岑大人這是何意?”姬珣下意識蹙眉。
“世子爺莫要誤會!”
不等他多問,岑謙頭搖成了撥浪鼓,作揖告歉道,“姑娘莫怪,并非下官置喙姑娘廚藝,實在是!”他長嘆一聲,神情越發為難,“其他湯羹小食皆可,只這若……”
見他吞吞吐吐神色為難,宋晞的神情越發迷茫,站起身道:“有何不得宜之處,先生但說無妨!”
岑謙站起身,頗為不自在地拭了拭鬓邊不存在的冷汗,神色為難斟酌許久,搖着頭道:“不瞞姑娘,治療時疫的方子裏,最主要、也是藥性最強的一味,便是下官方才提過的雨後竹芽。”
宋晞輕一颔首:“那又如何?”
“那雨後竹芽的藥性與若荪相沖,倘若一并服用,輕則上吐下瀉,重則中毒而亡。姑娘心思純良,若是好心辦了壞事,反而不美……”
“你說什麽?!”
話音未落,哐啷一聲杯盞落地,宋晞的眼睛霍然圓睜,臉色剎時蒼白。
“阿晞?”姬珣心一沉,走向她道,“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窗外暮色早已濃重,沙沙松濤拂過山丘、拍打窗棂,有一下沒一下,仿佛慵懶至極。
脈脈斜陽黃昏後,分明人間難得時,站定在窗邊昏黃裏的人卻剎時變了臉色。
她撐在桌眼的手不自覺用力,五指顫動,關節泛白似無所聞。
“這?”
岑謙臉色微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傾身退身半步,不敢擅自開口。
覺察出什麽,姬珣側身擋住宋晞,轉頭朝門口的火影道:“陪岑大人去取藥,再去花朝!”
“是!”火影不放心似的瞟了眼宋晞方向,很快收回目光,轉頭朝岑謙道,“岑大人,請!”
岑謙眼裏顫動着遲疑,卻不敢逾矩多問,傾身朝窗邊兩人作了個長揖,跟上火影匆匆忙忙而去。
房門被掩上,暮色昏沉的房內只剩宋晞與姬珣兩人。
“阿晞?”
姬珣拉她同坐桌旁,牽着她早已僵硬的雙手,護在掌中,一邊哈着氣,一邊仰頭朝她道:“可願告訴我?”
宋晞依舊一動不動怔坐窗邊,泛了紅的眸子間滿是惶惶。
姬珣卻不催促,左右看了看,起身替她倒上一杯茶,而後陪她靜坐在暮色裏,看着她掩下驚濤駭浪的雙目,不時擡手,輕理一理她被風吹亂的鬓邊發。
不知過了多久,三兩餘晖斜過堂下,宋晞渾身一顫,驀地回過神。
她轉頭看向姬珣,雙唇翕動許久,啞聲開口:“可還記得,我先前與你說過……與岑謙、昔日的不悟先生,曾有過一面之緣?”
岑謙?
姬珣雙手暖着她微微戰栗的十指,聞言微微一頓,眉心倏然蹙起。
昨日事忙,他沒來得及細想,前世的朝華公主與東宮詹事的一面之緣,若無意外,應是在……
“太子哥哥仙去前夜。”
宋晞泠如霜雪的聲音猝然響起。
徘徊山間的風驟然急迫,擁着滿山影影綽綽,妄圖擠進搖搖晃晃、仿佛不堪一擊的小軒窗。
房間許久無人說話。
太子仙去時?
姬珣暖着宋晞的手倏地一顫。
“那天晚上……”
良久,宋晞的聲音再次響起。
“有了太醫那句‘不出十日必定痊愈’的保證,不只朝榮宮,皇宮中上下皆長出一口氣。”
窗外暮色無垠。
她喑啞的嗓音落入蕭蕭松濤間,一字一句仿佛砸在他心上,聽來莫名叫人心驚。
“怕過了病氣,父王本不允許我、朝華公主前去探望,只她少時的性子,如你所知……
“太子哥哥病了許久,而今終于沒了大礙,她如何能按捺得住?瞞着聖上便偷溜去了朝榮宮。”
透過窗棂而來月華或許當真涼如水,話至此處,宋晞兩眼發直,倏地渾身一激靈。
“公主她……自小不善廚事……”
明白了什麽,姬珣的心仿似被人攥在手裏般重重一抽,等不及想起禮數與周全,一把擁住眼前人,眉頭緊蹙。
“只、只一道。”
宋晞渾身發顫,連帶說出口的話都喑啞的不像話,讓人不忍再聽。
“若荪雞湯……做得次數多了,勉強能入口……”
“嘎!”
不知何處驚鳥振翅,山間倏而紛落一陣秋葉雨,簌簌落落,瑟瑟無際。
姬珣面沉似水,輕拍她後背的手頓在半空,屏着呼吸,許久沒能落下。心上仿似叫人豁開了一道口子,被沾了夜涼的長風窺見,不管不顧傾灌而入。
昔年朝榮太子去得突然,舉國震動,可朝華……她敬慕朝榮如兄如父,此事怎會與她有關?此事怎能與她有關?!
“……那天太子哥哥精神很好,擔心休息太久耽擱朝中要務,等不及多休息片刻,匆匆召了不悟先生幾人入宮議事……我擔心湯放涼了不好吃,顧不得失禮,悶頭沖進了書房……
“就是那日,我見到了哥哥時常挂在嘴邊的不悟先生。”
仿佛被抽空了周身氣力,宋晞枕在他肩上,一字一句斷斷續續,聲音喑啞,氣若游絲。
仿佛費盡心力想要将重如濃墨的陰影驅逐出經年不休的噩夢,卻不知兩者相伴相生,越掙紮,纏繞愈深。
“第二天醒來……聽聞……”
喉頭倏地一哽,她搭在他腰側的雙手頓然用力,緊蹙着眉尖,眼角泛出一滴晶瑩。
“那日之後,我回想過無數次,自問過無數次,前日所見莫非黃粱一夢?太子哥哥生平不曾作過惡,為何……”
晚夜如潮水席卷,吞沒窗邊兩人的身影,惟餘山風萦回,诘問聲聲。
“為何?”
“太子哥哥敬他如兄如父,他分明看見了我手裏的湯……太子哥哥甚至半開玩笑半炫耀地問了他是否要同食……他精通岐黃之術,為何不說?”
一滴清淚滾落眼角,濡濕衣襟,聲聲如同叩在他心上。
“從來主從相得,他為何恨哥哥至此?”
姬珣心疼得不像話,擁着她的懷抱越發收緊,卻恨言語淺薄,喉口一陣陣發酸,卻不知何以慰藉一二。
“非你之過……”
“轟隆——”
不知是真是幻,狂風過後,窗外剎時電閃雷鳴,烏雲席卷。
宋晞于肆虐的狂風裏坐起身,頂着兩靥蒼白,自言自語般喃喃開口道:“是我之過……自兄長病殁,父王經年夜不能寐……原來并不只為兄長之死……
“宮中醫術高明之人何其多,為何從不曾傳出只言片語……關于兄長真正的死因……那日炖湯之人是我,盛湯給他之人亦是我……兄長仙去,知道他真正的死因,父王、父王他……”
清淚撲簌簌滾落頰邊,照着一如當年的晚月,不可問,不可訴。
“是我……從來都是我……父王怕他走得不安,又怕若是告知我實情,太子哥哥走得更加不安……日日為難、時時自苦,如是經年,如何能不生出心疾?
“若非有了心疾,沉疴難愈,如何會有後來之事?
“是我之過……母後、兄長、父王……朝華宮……祈國……是我一人之過……”
宋晞困在名為昨日的夢魇中,神情怔忪,身形搖晃,說出口的話越來越輕,越來越慢,仿佛下一瞬便要随風而去。
“阿晞!”
姬珣心急如焚,驀地撐住她雙肩,試圖将她喚回神。
下一瞬,宋晞頭一歪、眼一閉,體力不支般,歪在他懷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