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潮落
潮落
宋晞偏頭看向身側。
一縷月華掠過山嶂落影,照進姬珣沉如幽潭的瞳仁之下,窺見他眼底驚怒,宋晞神情一怔。
哪怕夜會來客之人真是蘭措,而今不知來者身份,他何以如此錯愕?
她背貼岩壁悄然近前,借夜幕為遮,小心勾住他垂在身側的小指,眼神詢問:怎麽了?
姬珣驀然回神,反握住她的手,輕搖搖頭,言下之意:繼續聽。
“……三日!”
陌生的聲音裏依稀染了怒意。
“容在下回禀……”
與蘭措聲音近似之人語調裏亦含了警告。
“回禀”兩字落入耳中,宋晞的心倏地一沉。
倘若那人真是蘭措,今夜發生之事,莫非淮南王亦一清二楚?
“走!”
沒等她回神,姬珣拉住她手,躬身朝石洞方向疾步而去。
“船上有異動?”
看出姬珣的不同以往,等不及坐定,宋晞一把拉住他,小聲道:“方才在南灣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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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珣輕搖搖頭。待并肩坐定,他舉目望着波濤洶湧的遙處,沉吟良久,輕道:“方才在南灣,我看見,那船桅上懸着一面旗。”
“旗?”宋晞眨眨眼,面露不解道,“有何不妥?”
姬珣倏而收回視線,偏頭看着月華下的側顏,眉尖不自禁擰起。
“那旗,”捏着她指尖的手微微一頓,姬珣看着她的眼睛,聲音又沉又緩,“黑色為底,金絲描紋,形如赤練。”
“你是說?”宋晞反握住她的手,一臉不可置信道,“赤練?”
舉目祈國上下,除卻為禍青州數十載、惡名昭著的東海海寇,誰人還會以黑底赤練紋為旗?
“東海海寇?!”
仿佛一桶涼水兜頭潑下,宋晞倏地直起身,柳目圓睜,渾身忍不住的發顫。
倘若方才上船那人是蘭措,夜半入港之船是東海海寇……
昨日遠歸,今日平渡。
因抗擊海寇而軍功在身的淮南王,可知府中洗馬與海寇私相往來?是受他指使,還是另有內情?
今日聲名在外的平渡水師,前身是朝榮太子一手創立的遠歸軍。倘若平渡水師與海寇沆瀣一氣……
“或許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看清她倏而蒼白的面容,姬珣再度懊惱起自己的“口無遮攔”,右手探向她頸後,迫她看着自己,神情堅定道:“你我不了解蘭措,卻知泉醴甚深,他素來愛憎分明、嫉惡如仇,怎會……”
怎會與海匪賊寇為伍?
宋晞驀然回神,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開口:“人有相似,音有相同。待明日回王府,問一問蘭大人可曾出過門,便一清二楚了。”
“正是如此!”
洞外驚濤駭浪依舊,一嶂之隔卻漸漸沒了聲音。
姬珣輕舒出一口氣,一手環住她肩,一手覆住她顫動不休的眼睫上,張開懷抱讓她枕在自己肩上,而後傾身湊至她耳側,輕道:“今日實在疲累,什麽都別想,暫且閉目養神片刻。有什麽事,待天亮再議不遲。”
勁風怒浪依舊,擁着她的是塵世安穩。宋晞閉上雙眼,額頭抵在他頸窩處,雙手環住他的腰,軟語呢喃:“你也是,歇會兒……”
心上懸着事,加之外頭浪潮洶湧,宋晞以為自己定然不得好眠,只不知是連日奔波太過疲累,還是姬珣的懷抱勝過錦衾玉枕,風怒浪嚣如在耳畔,不知不覺間,她竟沉沉睡了過去……
“沙沙——”
“嘎——嘎——”
涼風習習,鷗鳥聲聲。
再醒來時,東方天幕已熹微。
遙見天幕盡頭朝霞似火,宋晞兩眼放光,正想推姬珣起身同賞海上朝霞之盛,餘光裏映入潮落之後重又出現在海上的礁石,神情倏地一怔。
“怎麽了?”
聽見動靜,姬珣徐徐睜開眼,擡眼見對方不停揉着眼睛,他一把拉住她手,下意識順着她的視線望向遙處:“看見什麽了?”
“那兒!”
宋晞反握住他手,一邊拉他起身,一邊指着遙處道:“那礁石的顏色,好似與昨日不同?”
不知是夕照與晨晖不同,還是旁的什麽因由,昨日呈褐色的礁石,今日看去卻似成了綠色。
“那是?!”姬珣臉色微變,提步道,“走,去看看!”
“好!”
兩人健步如飛,只片刻便到了昨日雲追停留之地。
“這是?”
看清那礁石上附着之物,兩人眼裏的疑惑不降反升。
“一件外衣?”宋晞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确認道,“是件女子的外衣。”
她下意識望向石洞方向,又順着山嶂望向數丈高的般若崖頂,若有所思道:“莫不是雲追?可她身上分明穿着外衣……”
“阿晞!”
宋晞正百思不得其解,頭頂上方傳來姬珣變了調的驚喝,心口倏地一顫,她下意識擡起頭。
“怎麽……”
看清遙處天幕下的情形,宋晞渾身一僵,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半邊日出半邊夜。
寧谧如畫的海上,歐鳥歡歌,朝晖缱绻,此間正安然。
本該是此間難得、聖手難書的盛景,倘若只有雲破日出,卻無水落石出——
波光潋滟的海岸邊,散落其間的礁石上,十數具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不知從哪裏沖來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礁石上,衣衫不整,面容難辨。
“那是?”
起身太急,宋晞只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
腥臭伴着海風拂面而來,宋晞錯覺五髒六腑剎時錯了位。
“哕!”
“小心!”
好在姬珣眼疾手快,一手攙住搖搖欲墜的宋晞,一臉着急道:“別看!先回洞……”
“不可!”
宋晞拉住他雙手,兩眼一動不動望着遙處,搖頭道:“走!去那邊!”
“阿晞,此事不……”
“走!”
宋晞沉聲打斷,臉色雖蒼白,神情卻越發堅定:“那些人如此熟門熟路,你說,雲追是不是城裏第一個‘失足墜崖’之人?”
姬珣面色微沉:“你懷疑?”
“又或者,”宋晞眯起雙眼,啞聲道,“海寇?水師?或者,青州渡附近的漁民。”
若是死于戰亂的海寇或水師,屍身不該如此全須全尾才是。可若是尋常良民……這麽多良民失蹤,地方州府怎會沒有上報?
思量越深,宋晞的面色越是凝重,又轉頭朝姬珣道:“走!近前看看!”
姬珣下意識皺起眉頭,遙望片刻,颔首道:“好!”
越往前走,兩人的臉色越是難看。
不是為令人作嘔的氣味與畫面,而是為——
“垂挂髻,又是垂挂髻,”行至某處,宋晞的步子倏地一頓,“又是閨中女子!”
不聞應答,她下意識轉過身,卻見姬珣垂目看着一具屍身,仿佛被人點了定身穴般,許久一動不動。
“如何?”
她大步近前。
橫躺在兩人面前之人左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面容不曾完全損毀,穿戴尚且完整,連腰間的佩玉都……
玉佩?
宋晞目光一頓,呼吸突然不穩:“那是?!”
“……我的是個玉環,她兩人是一對半月,拼在一起恰是一輪滿月,寓意合家團圓……”
泉醴的話言猶在耳,看清那女子腰間的玉佩,宋晞雙瞳一縮,面色剎時蒼白。
“半月?!”
朝霞恢弘,海浪聲聲如割。
姬珣于疾風怒浪間閉上雙眼。
許久,緊攥成拳的雙手倏地一松,他睜開雙眼,解下披風,蹲至少女身側,輕輕拂去少女臉上沾上的污泥,而後解下她腰間玉佩,蓋上披風。
“她、她真是……”
海風凜冽,宋晞的聲音顫得不像話。
分明“巾帼不必讓須眉”,分明“花朝女學鐘靈毓秀”,泉醴時時念叨、記挂心上的親妹妹,怎會出現在此處?
想起什麽,她接過姬珣遞來的玉佩,面色緊跟着一沉。
“小泉将軍兩個妹妹是一對雙生子!”
妹妹其一在此處,另一位……
她下意識舉目四顧,是在海上某處漂蕩,還是在曲屏山陰的花朝女學?
想起花朝女學,宋晞握着玉佩的手越發用力。
除卻泉家姐妹,還有文音……
泉醴篤信文音和自家妹妹皆在曲屏山,可雲追,裝瘋賣傻也要出現在他兩人面前,魂歸碧落之時還在泣血相求之事卻是相救文音……
她舉目望向熹微晨霧下變了形的礁石與浮屍,倏而錯覺海風凜若刀割,陣陣吹得她心口透涼。
倘若眼前這些既非海寇,亦非漁民,而是本該在花朝女學求學的莘莘學子……
倘若桃源村,乃至整個青州都被蒙在鼓裏……花朝女學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
淮南王夫婦,他們可知曉曲屏山間事?
“阿晞!”
眼見她形容憔悴,面色越發蒼白,姬珣接過她手裏的玉佩,拉住她道:“莫要多想!趁天時尚早,你我先回桃源村,找小泉将軍,讓他認一認玉佩,再做推論不遲。”
宋晞渾身一顫,良久,顫動着雙眼道:“那雲追和……”
“為免打草驚蛇,先将她們留在洞內,晚些時候待小泉将軍确認過,再……”
“好!”宋晞輕輕颔首。
*
一夜風雨初歇,宋晞兩人抵達桃源村時,除卻早起的農人與雞鳴狗吠,村中上下依舊一派寧谧。
醴釀所在的青石巷晴絲斜落,杳無人聲。兩人披着曉風晨露,馬不停蹄直奔泉家大門。
“叩叩——”
“泉将軍?”
巷口一樹早鳥驚而振翅,頭頂上方落下一斜碎雨。
“來了——”
門裏人趿着拖鞋,打着哈欠,緩步來應門:“誰啊?這麽早!”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
瞧見并肩立在晴光裏的兩人,泉醴神色千變,又驚又喜。
“世子爺?雲姑娘?你們怎會在此?”
顧不得衣衫不整,他一手抵住大門,側身迎兩人入內,口中喋喋不休道:“兩個時辰前金兄才讓人來傳話,說是爺有事先走一步,沒來得及當面告別,現下是?”
覺察出此事的不合情理,泉醴動作一頓,上下來回打量着兩人,一臉茫然道:“是有事沒來得及交代,還是?”
若有事沒來得及交代,也該回王府,而非他泉家。
自他兩人臉上看出些許不同尋常,泉醴倏而正色,拱手道:“爺、雲姑娘,莫不是淮南王府出了什麽事?”
姬珣兩人目光交彙,心口微微一松。
好在金影兩人機靈,只從“不曾提前知會淮南王動向”這一點便看出他兩人的離去或許另有情由,不僅不曾大張旗鼓地尋他兩人,還主動告知淮南王府上下“小侯爺有事先行一步”。
——正便宜他二人暗中行動。
姬珣擡眼看向屋內,倏地近前半步,傾身向前,壓着嗓子道:“小泉将軍,令尊令慈可在屋內?”
“我爹娘?”泉醴眨眨眼,神情莫名道,“他二人素來起得早,現下都去田裏了。爺尋他二老有事?”
姬珣搖搖頭,側身看了宋晞一眼,又朝他道:“小泉将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泉醴眼裏不解更甚,站起身道:“現下家中只我一人,世子爺有什麽事,但說無妨。”
“泉将軍可認得此物?”
晨晖斜落的偏廳,等不及主人端茶送水,姬珣擺擺手示意他坐,而後取出玉佩,讓他辨認。
“小妹的玉佩?”泉醴雙手接過,照着晨晖投落的方向看了又看,蹙眉道,“是小妹的玉佩沒錯。”
泉醴臉上浮出遲疑,放下玉佩的同時,忍不住道:“只是,小妹的玉配為何會在世子爺手上?兩位去了曲屏山?”
“不可能。”不等人應聲,他便自顧自搖了搖頭,自問自答道,“昨兒個晚間疾風驟雨,曲屏山并不太近,一夜來回實在牽強……”
話至此處,泉醴的面色倏地一凜,正色道:“世子爺,還請直言相告!”
“小泉将軍,”見他神情鄭重不似作僞,姬珣垂目看向桌上的玉佩,斟酌片刻,沉聲道,“小泉将軍,令妹當真在花朝女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