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速
不速
“轟隆——”
海上的雨來得又急又猛,片刻功夫,幾丈之外的觀音像便融于潇潇雨幕,難辨形跡。
好在般若崖下多洞窟。
宋晞兩人将雲追安置進一處隐蔽的洞窟,回到洞口時才發現,外頭大雨如注,汪洋如傾,哪還辨得清見來時路。
“莫急!”
見宋晞蹙眉,姬珣拉住她垂在身側的左手,回身看了看四下,拉着她躲開洞口的風雨,一邊往洞裏走,一邊道:“海上的雨來得及,去得必定也快,即便一時半會停不了。”
直至一塊平整的岩石前,他解下披風鋪到岩石上,按住她雙肩讓她坐,一邊安慰她道:“待金影木影回府,必定很快就會發現你我不在。”
心下明白尋找文音之事不急于一時,宋晞轉頭望向洞外的疾風驟雨,拉姬珣同坐身旁,肩并肩,頭對頭,遙望着洞外風雨潇潇,水天一色。
凄迷雨幕裏穿過一只落單的鷗鳥,等不及栖枝卻被暴雨砸中,兩眼一翻,直直朝洶湧澎湃的海上栽去。
洞內涼風幽幽,如誰人飲泣,如怨如訴。
宋晞兩眼盯着那只頹然墜落的鷗鳥,拉着姬珣的手微微一顫。
“她是靡音族人……”
舍然大喜,鷗鳥忘機。靡音之道何以不得善終?
“雲姓本就少見,我早該想到……”
宋晞輕而啞的低咛落入蕭蕭風雨、洶湧浪潮,聽得姬珣心口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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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住她冰冷的雙手,另一只手環住她雙肩,湊到她耳邊,輕聲道:“非你之過。阿晞,莫要自責。”
五指作篦梳過她被風吹亂的鬓邊青絲,不等人應聲,他落在對方肩上的力道微微加重,耳語呢喃般柔聲開口。
“阿晞聰慧,青州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桃源村、青州府,甚至、”姬珣微微一頓,又道,“淮南王府,若有一人信她,一人幫她,她何至于裝瘋賣傻,甚至于人前‘不知廉恥’‘袒胸露乳’這麽多年,直至你我這兩個外鄉人的出現?”
蘊着缱绻的吐息仿佛十裏春堤楊柳風,拂過耳際,在她心裏吹落一場連綿不休的杏花雨。
“阿晞,并非如此。”
“轟隆隆——”
洞外驚濤駭浪依舊,大雨連綿不休。
少頃,姬珣裹着夜色、伴着悶雷的聲音再次響起。
“并非如你以為那般,走下馬車、走向她,才給她帶去了殺身之禍。事實或許恰好相反,或許是你的看見她、走向她,才讓她這些年的等待有了意義,讓她如同一潭死水的日複一日終于迎來了撥雲見日的一天。”
暗裏伴着涼風的聲音又沉又緩,莫名動人心弦。
“阿晞,世路多艱,卿比晞陽……是你予她希望。”
宋晞的心上泛起一陣柔軟,正欲開口說些什麽,落在肩上的手陡然用力,姬珣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再有。”
她下意識偏過頭,聽柔如春風的吐息裏落下一字一句,卻如夜半驚雷般猝不及防,攝人心魂。
“寧嬷嬷、姜公公、水洛、水汐、水汜、齊文、齊武……他們同樣如此。”
乍聞舊人之名,宋晞渾身一顫,原本清明的眸間剎時狂風暴雨、滔天巨浪,試圖掙脫開他的懷抱,又似被人在剎那間抽空了周身氣力,只得怔坐在原地,一動不動,惶惶難安。
“從來非你之過!”
一早看穿她的自苦與自責,亦分明今日的她為何會對萍水相逢的雲追如是上心,本是為開解,待看清昏晦浮光下,眼前人渾身發抖又茫然無措的神情,姬珣的心重重一顫,近乎剎時後悔起自己一時沖動、口不擇言。
“阿晞!”
他一手按在宋晞頸後,與她額頭相抵,四目相望。
直至對方的眼睛裏終于重又映出他的影子,他陡然直起身,猛地擁她入懷。
“阿晞,他們每個人……從來非你之過,是那個表面給你選擇,實際以此為挾之人,是他絕了他們的生路!”
擁着她的力道越來越重,姬珣呼吸發顫,只覺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們愛你護你至深,所以那般心甘情願,那般甘之如饴……若讓他們知曉,時至今日你依舊在為他們的離去而自苦,九泉之下,他們如何能安心?”
“轟隆隆——”
洞外驚雷聲聲,疾風驟雨連綿依舊。
無盡的浪湧與雷鳴聲裏,宋晞被姬珣擁在仿佛銅牆鐵壁的懷中,夜幕為遮,風雨作伴,自前世起便壓在心上的驚、恐、憂、懼、悲、念、怒……如同海浪聲聲急叩心門,不知不覺兩眼酸脹,淚如雨下。
親朋皆散,子民流離,只她一人踽踽獨行莽莽塵世間……可姬珣說,無論當時,還是現下,皆人之錯,非她之過。
潇潇風雨中,幾多離合與悲歡。
……
不知過了多久,夜色四合,洞外風雨漸歇。
懷中人漸漸沒了聲音,姬珣放輕動作,小心翼翼偏過頭看。
凝着淚水的睫稍正微微翕動,宋晞兩靥微紅,枕着他的肩,不知何時已睡了過去。
姬珣只覺心上一片柔軟,護住她的肩,動作輕柔調整着姿勢,試圖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哐!”
“嘩啦——”
姿勢調整至一半,哐啷啷的抛錨聲伴着浪湧自洞外傳來。與此同時,洞外忽然透進三兩火光,照着影影綽綽,不時來回掠過洞口。
“嗯?”
懷中人悠悠醒轉,不等她出聲,姬珣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搖搖頭道:“有人來了!”
“有人?”宋晞下意識望向洞口方向,神色遲疑道,“來尋我們的?”
姬珣輕搖搖頭:“若是來尋我們,應當不會如此安靜。”
“的确。”宋晞輕一颔首,開口同時,黛眉已微微凝起,“如是疾風驟雨夜,什麽事情如此情急,非要夜半前來?”
目光倏地一沉,她轉頭看向洞窟深處,壓着聲音道:“莫不是?”莫不是謀害雲追之人放心不下,趁驟雨初歇,馬不停蹄趕來了海邊?
姬珣再次搖搖頭,若有所思道:“方才依稀聽見了抛錨聲。”
“抛錨?渡船?”宋晞眼裏不解更甚,“驟雨初歇,海上正是兇險時。青州渡附近的人家必定擅長看海,為何會在此時出入渡口?”
姬珣輕拍她肩頭示意她起身,輕道:“我去看看。”
“我與你同去!”宋晞拉住他衣袂,跟着站起身。
海上冷月初升,月華潋滟,乍眼望去寧谧平和,不似兇險模樣。
姬珣輕一颔首,交代她道:“無論看見什麽,切莫沖動,跟在我身後,不得離我五步開外。”
宋晞兩眼下彎:“遵命!”
*
自上往下俯瞰,青州般若崖是個開口朝東的“山”字。
他兩人所在是多礁多洞的北灣,走出洞口才知,燈影綽綽之地并非北灣,而是與之一嶂之隔的青州渡。
莫非真有漁船被困在海上,夜深人靜才得以返航?
視線交彙,兩人輕一颔首,默契提起衣擺,而後沿着平整如切的岩壁,一前一後蹑足而行。
岩壁盡頭海浪聲聲,天幕低垂,遙處一輪圓月高挂,伴着漫天寥落晚星,乍眼望去幽遠而蒼涼。
“轱辘……轱辘辘……”
拂面而來的風裏傳來搖搖晃晃有節奏的蕩槳聲,兩人默契停下腳步,背貼岩壁,翹首探看。
一屏之隔槳聲燈影。
除卻本就泊在渡口的漁舟和客船,一艘本該馳騁海上的大船不知何時駛進了內灣,雲帆高挂,桅杆參天,仿佛正朝一衆只敢躲在內灣的船子船孫耀武揚威。
看清那大船模樣,姬珣目光微沉,顧不得解釋,轉頭交代宋晞留待原地,而後解下披風兜頭一遮,借夜色為擋,仔細看了看左右,伏身蛇行而去。
好在月色清朗,越過山嶂不多時,緊貼着岩壁的姬珣很快看清大船模樣。
船高數丈,寬四五丈,長逾十丈,通體赤黑流金。
除卻納起的雲帆,桅杆頂端挂着一面黑底雲紋獸形旗,照着昭昭秋月,伴着飒飒晚風,乍眼望去霎時駭人且刺目。
看清那旗幟圖案,藏身暗處的姬珣雙瞳驟縮。
那是?!
“……已五六日……”
“府上……貴客……不便……”
正待細看,迎面而來的風裏倏而多出兩道若有似無的說話聲,姬珣動作一頓,立時退回岩壁,沿來時路閃身而去。
“珣……”
瞧見姬珣的身影出現在岩壁盡頭,宋晞提至半空的心終于落回實處,連忙提起衣擺,箭步迎上前。
“噓!”
話沒出口,明暗交界之地的姬珣陰沉着臉,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轉頭看了眼身後,拉着她,疾步躲進山嶂落成的陰影裏。
宋晞心一沉,背貼着岩壁,探頭張望許久,又轉向他,眼神示意:有人?
姬珣緊擰着眉頭探出身看。
一屏之隔槳聲燈影依舊,船上那兩道聲音的主人似乎只是靠近門邊,并未下船來。
直至一聲若有似無的輕嘆落入耳中,姬珣連忙收回視線,偏頭示意宋晞:仔細聽!
宋晞輕一颔首,立時緊貼向岩壁,側耳細聽。
“飒飒——”
“嘩嘩——”
“轱辘——”
風聲濤聲船槳聲,聲聲入耳。
許久,宋晞終于從隆隆的回音裏辨認出兩道不同于其他的人聲。
“蘭大人,如此這般,未免……”
映着晚月的兩眼陡然渾圓,宋晞仰頭看向姬珣,眼裏的不解呼之欲出。
藍大人?還是蘭大人?
他兩人初來乍到,還不曾拜過地方州府,卻正巧認識一位青州城的蘭大人。
——淮南王府洗馬,蘭措。
莫非這危危大船之主是蘭措的朋友?
可若是尋常友人,為何不在晴天白日造訪,卻非要趁夜黑風高時,疾風驟雨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