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心
人心
“雲鶴。”
代巒話音方落,環過群山而來的風裏倏而多出一道微弱又喑啞的聲音。
衆人轉過身看,卻是被捆縛手腳卻依舊被容許出聲的雲姑娘。山頂的風又急又亂,吹得她鬓發散亂,衣袂翩飛,面頰蒼白如雪。
瞧見代巒倏而投來的視線,她擡眼看向梁下随風飛旋的九射格,唇角彎出一絲勉強的弧度,啞聲道:“代公子,小女不喜鸾鳳,獨慕雲鶴之出塵,把鳳目換成雲鶴之眼,可好?”
舍然亭外,姬珣落在劍上的左手陡然用力,落在她身上的視線愈發凝重。
旁人或許不知,代巒又如何會看不出,九射格上那只俯首松雲間的雲鶴恰好位于鸾鳳正上方,形體小則小矣,閉合的雙目正巧在系着九射格的麻繩下面。
換言之,圓盤飛旋如練,雲鶴所在是整個九射格上最平穩的地方。
代巒心性惡劣,可會答應她目的昭然若揭的請求?
“呵!”
不等他理清思緒,代巒已收回目光,眼底的精光隐去大半,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曲,左半邊臉頰跟着抽了抽。
“雲姑娘開口,代某自然無有不應。”他擡眼看向亭外的姬珣,兩眼仿似盯着獵物的野獸般冒着森森寒氣,許久,幹笑兩聲,啞着嗓子道:“世子爺以為如何?”
姬珣的視線越過他幾近扭曲的臉,望向亭柱邊秋晖偏憐的容顏。
視線相觸,宋晞的眼角倏而下彎,皎若秋水的眸間掠過仿佛春華的柔婉。
分明千鈞一發,分明死別生離只咫尺之遙,看着她的眼睛,姬珣的眼裏泛出一絲情不自禁的、久違的笑意。
可嘆年華如朝露,相思苦,憑誰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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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人就在他眼前,她都不怕,他又有何懼?
打定主意,他輕舒一口氣,執起早被焐熱的飛镖,提步走向代巒面前,他一早定下的投镖之地。
看清九射格所在,他舉起飛镖,下意識放緩呼吸。
耳畔是環過群山而來的風,越試圖集中注意力,梁下的圓盤越是轉得飛快。
執着飛镖的手微微一頓,姬珣緊擰起眉頭,閉上雙眼。
嚣喧空茫的黑暗裏,他聽見繞過山林而來的風,一只落單的雁正迎風而上。
一葉紅楓吹落枝頭,随那長風拂過層巒長川,攀上鳳鳴巅巅,繞過搖擺不疊的九射格,又晃晃悠悠栖落他身旁。
他聽見此起彼伏又倏而凝滞的呼吸聲。
經年歲久之故,舍然亭的木梁有些糙,九射格轉動至某個弧度,粗麻刮過亭梁,梁柱便會随同圓盤轉動的角度發出些微不同的咯吱聲響。
麻繩纏得越緊,咔吱聲越是尖銳,直至某個極致,九射格倏地一靜,旋即回轉,直至另一個極致……
吐息越緩,心跳越靜,黑暗之中,餘下四感愈發分明。不知不覺間,周遭物事已然遁遠,只九射格的轉動伴着他自己的心跳越發規律而分明。
又一個旋轉至極致的剎那,姬珣的心陡然提至半空,呼吸屏住,手中的镖猝然飛出!
“呲!”
依舊是推湧不疊的風,影影綽綽的暗,他手裏的镖破開長風,穿過一片杳然的舍然亭,掠過雙目如炬的代巒,随同圓盤寸寸回轉的聲音,越靠越近……
姬珣“窺見”一片飛旋而至的葉,如同一頁被定格的水墨,懸在半空,忘了墜落。
呼吸凝滞,四下杳然,镖镞碰到木盤的剎那,衆人的心跳驟然同頻。
“啪!”
“吱——呀——”
仿佛過了許久,依稀只一剎那。
飛镖釘入圓盤的聲音仿佛某個神奇的開關,亭裏亭外瞬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涼氣聲,蘇升的支吾仿佛喜極而泣。
簌簌葉落,蕭蕭長風次第回籠,忘卻跳動的心霎時鼓噪。
姬珣在紛紛議論裏認出獨屬于宋晞的平緩吐息,頓在空中的手微微一曲,徐徐睜開雙眼。
亭間松風依依,山下雲海如故。
他看見迎風轉動的木圓盤,飛镖釘入之處,不偏不倚,恰是雲鶴的左眼。
他看見宋晞倏而下彎的眉眼,皎皎仿比天上月,緊攥成拳的手驀地一松,鼓噪不安的心霎時落回到實處。
“哈!”
不等他喘息片刻,又一聲仿似驢叫的嗤笑驟然打破了亭內雀躍。
代巒仿佛淬了毒的眼神掠過圓盤,轉向姬珣,眼裏陰婺肆虐,僵硬的脖頸随同他寸寸轉動的動作發出咔噠聲響。
四目相對,滿目陰婺化作僵硬而猙獰的笑,他提着匕首坐回到桌邊,語氣冰冷僵硬:“中州四公子,不負盛名。”
泛着冷芒的匕首一下下锉向石桌,他左半邊臉頰随同叩擊桌面的聲音一跳一顫,仿佛全然不由自主。
“既如此,想問什麽,世子爺但說無妨。”
長風嘹嘯,初時的冷靜與冷然霎時回到姬珣臉上。
垂目打量片刻,他緊擰着眉頭沉聲開口:“既如此,謝逸、江屏、羅錦之死,還望代公子解惑。”
“哧!”
一聲嗤笑破開四下寂寂,猙獰之外,代巒的眼底倏忽掠過幾絲“果然如此”的百無聊賴。
“謝逸?呵……仗了王家的勢,謀了一份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差事,便以為自己也跟着飛上枝頭成了鳳凰……”
他舉目望着松濤推疊的遙處,卻也不再顧左右而言它,懶聲道:“吃多了酒便口無遮攔,說什麽商賈之子形容粗鄙,南酉國人罪有應得……自小養尊處優,他統共見過幾個酉人?為國為民謀過幾分福祉?有何立場大放厥詞?”
所謂“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的差事”,約莫是指關着靡音族聖女,日日取用心頭血之事。
平日裏往來不多,姬珣對謝家子的言與行不作評論,凝眉思量片刻,追問道:“代公子言下之意,雷雨夜那日,莫不是公子私下指使如煙灌醉謝逸,慫恿他擅入倚雲樓?代公子八面玲珑,善識人心,必定三言兩語便能拱起子階心頭之火,挑起他和謝逸的不和……”
姬珣不顧蘇升支吾咿呀的控訴,顧自颔首道:“借刀殺人,除去謝逸的同時又能拿住文安伯府世子的把柄,公子此舉實在高妙。”
“比不得世子爺慧眼如炬,什麽都看得通透。”
代巒回眸瞟了一眼亭柱前的蘇升,敲擊桌面的動作微微一頓,眼裏噙着戲谑,緩緩開口。
“江屏呢?”姬珣不以為意,又追問道,“為何該死?莫不是撞破了鎖春池邊發生的事?”
“江屏?”
代巒倏地扔下匕首,雙手環抱胸前的同時,一反常态的,臉上竟露出幾絲仿似惋惜的神态來。
“也不知你二人為何如此固執,我已将兇手送到你們面前,卻還緊追不放。”
姬珣下意識看向宋晞,眸光緊跟着一凜:“你是誰,羅錦?當真是他?”
代巒擡起頭,仿佛為他臉上的不可置信所取悅,唇角不自禁勾起。秋光掠過眼下,又一絲戲谑自他眼底一閃而過。
“祈人自诩高義,總愛說什麽‘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他錯開視線,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如你二人所知,江屏性子沉穩,做事謹慎,看見不該看之事,也不敢随意張揚,只想着找好兄弟商議商議……”
姬珣的心倏地一沉。
“你當羅錦是為了表忠心?呵!”
代巒臉上笑意愈盛,他撐着石桌站起身,雙手附後,左右來回踱着步,慢吞吞道:“你們祈人最是裝模作樣、假仁假義……
“那羅錦偷拿了窖裏的酒,就着婆娑膏吞雲吐霧之時,江屏不請自來,看清房裏的情形,一時忘了院裏發生之事,對着自甘堕落的‘自家兄弟’一頓數落……
“自家兄弟本該直言相告,可良藥總是苦口,羅錦酒意上頭,問清前因後果,兩眼一轉,計上心頭……他先朝江屏假意認錯,哄他吃了不少酒,又把人打暈,親手将人送來了倚雲樓……”
像是聽聞了什麽滑天下之大稽之事,他停下腳步,低頭悶笑許久,又擡起頭道:“世子爺莫要誤會,代某不曾動手,亦不曾令旁人動手,只是感念羅錦一片忠心,賞了他一瓶好酒、三兩婆娑膏,還讓他代為轉告江屏,即日起,不必再來閑夢樓。”
姬珣的臉色越沉,代巒眼裏的笑意越是分明,乃至俯仰大笑,不能自已。
“世子爺你瞧,人心如何經得起考驗?他總說江屏是他拜把子的兄弟,和他有着過命的交情,臨了不用我多說一字,便能狠下心來,痛下殺手……真真應了那句老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蕭蕭長風如同跨過歲月長河的橋,照着脈脈秋日,投落下一片又一片不為人知的光與影。
彼時相知相惜是真,兩肋插刀不假,後來的怨嫉妒恨、奪人性命亦是真心實意,人心本就如同一面千面萬象的多棱鏡,一眼如何能窮盡?
姬珣舉目望向舍然亭外雲遮霧繞、不露真容的長川和層巒,許久沒有出聲。
直至一抹獨屬于晚照的昏黃掠過亭下,餘光裏映入水影一如往常屈膝在旁的身影,本不欲贅言,想起人心之多面與善變,他負在身後的手微微一曲。
“莺梭谷。”
他垂目看向身前的倒影。
習習山風将爐火吹得正旺,衣香鬓影,豐嬈妩媚,他後知後覺,眼前人原來早不同于初見時。
“谷內風景如畫,綠柳如煙,若非中了酉人埋伏,走錯了路,我怕是此生不能知曉,祈酉邊境竟有如此人間仙境。”
水影舉着火鉗的手倏地一頓,似沒能預料他突如其來的“興師問罪”,更不敢相信他竟還清楚記得昔年初見時。
“若是沒記錯,彼時你才豆蔻之齡。”
哐的一聲,火鉗墜地,爐裏霎時火星飛濺。
水影陡然擡頭,蒼白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盛着秋日的眸間若有水光掠過,一閃即逝。
姬珣看向舍然亭外躍躍欲試又目眦欲裂的火影,微微一頓,又垂下目光,淡淡道:“六年彈指一揮,種種不合意,姑娘有無數機會坦言相告。”
“爺……”
仿似靜候這出交洽無嫌變“刀劍相向”的戲幕已多時,見他兩人自顧自搭起話,代巒不僅不怪,反而頗有興味地落回到桌邊,就着熱茶看起了戲。
“你不欠我。”
姬珣冷聲打斷,擡眸瞟了一眼亭外的火影,又看着水影,一臉漠然道:“他們三人如何救你脫險,如何教你習武,平日裏如何待你,你比我更清楚。你不欠我,卻欠他們一個解釋。”
水影眸光一顫,倏地轉身看向亭外怒火中燒的火影。
不知是巧合還是緣分天定,南寧侯府五影雖都是姬珣從戰場上救回,金影和木影性情相投,水影和火影年齡相近,加之平日裏總是兩兩行動,水影和火影,不是手足,勝比血親。
于旁人她或許能大言不慚說句問心無愧,于他三影……視線甫一交彙,火影陡然錯開眼。
“我……”
“此為一,”不等她解釋,姬珣目光驟凜,冷聲道,“迢西驿站時,你曾親口應下會護她周全。傷我無妨,叛逃南寧侯府亦無妨,你不該利用、更不該辜負她對你的信任!”
锵的一聲,不等衆人反應,姬珣手裏的劍已應聲出鞘,抵在水影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