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抉擇
抉擇
狂嘯而過的風止于剎那,舍然亭內剎時一片杳然。
遙遙相望的兩根亭柱前,蘇升本就通紅的雙目霎時渾圓,因憤怒而漲紅的臉卻在剎那間失了血色。
與之相反,颦眉緊蹙的宋晞卻在聽見“代巒”兩字的剎那舒展眉頭,噙着不解的目光掠過水影,又落向石桌邊陡然怔住的陳三,臉上浮出了然之色。
不知過了多久,長風來又去,孤雁橫過長空之時,一聲仿似驢叫的聲音驟然打破四下惶惶。
視線中央的陳三已然回神,廣袖被風鼓起,清俊的五官抽搐又歸位,嘴角的弧度越扯越大,直至眼裏滲出迫人而熱烈的光。
“不愧為南寧少帥、侯府嫡子!不似他幾個,”他側身瞟向身後的蘇升,嘴角一抽,眼裏滿是輕慢與嫌棄,“換個貢品都能錯漏百出,全無名門之風。”
“名門之風?”姬珣緊追不放,冷聲道,“莫不是都要如代三公子這般,委身他國,蠅營狗茍。”
陳三動作一頓,平靜的五官複又猙獰,直至餘光裏映入宋晞狀若平常的面容,初時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具複又出現在他臉上。
“委曲求全也好,蠅營狗茍也罷……”
他徐徐轉過身,看了看左右,倏地提起衣袂,一邊往宋晞方向走,一邊慢吞吞道:“俗世無趣,總要尋些事來做,好打發這無聊的辰光。”
見他靠近,一旁的侍衛會意,抵在宋晞頸下的刀微微用力。
宋晞被迫仰起頭,修皙又脆弱的脖頸霎時展露于人前。
她下意識看向亭外的姬珣,緊擰着眉頭輕輕眨眼,只盼對方心有靈犀——切莫輕舉妄動。
眼前倏地一暗,卻是陳三站定在她身前,仿佛眼前所見是件尚好的汝窯瓷,左端右量,愛不釋手。
宋晞眸光忽閃,正欲開口,對方已先她有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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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梗着脖頸垂眸而望,右手食指繞起她垂落在鬓邊的三兩碎發,指尖沿着她蒼白卻分明的面頰一路往下,直至宛轉的下颌,溫熱跳動的脖頸……
宋晞渾身緊繃,內裏一陣惡心,幾欲作嘔之際——
“陳三!”
一聲厲喝自亭外傳來。
緊跟着一陣哐啷锵锵,亭外侍衛抽刀拔劍,疾風追影橫刀在前,“大戰”一觸即發。
“呼——”
缭繞而萦回的長風裏,陳三頓然抽回手,眼裏笑意不散,又徐徐傾身湊到她耳畔,仿佛枕着她的肩般,微轉過身,挑眉看向亭外驟然失态之人。
看清姬珣眼底失了平靜的怒浪潮湧,陳三兩眼下彎,語調缱绻卻如情人絮語。
“代某實在好奇……”
他徐徐站起身,緩步走到兩根亭柱間,擺擺手示意左右收起刀劍,視線在兩名人質間來回片刻,又擡頭朝姬珣道:“雲姑娘或蘇世子,美人或江山,世子爺心中孰輕孰重?”
姬珣心一沉,正不知他意欲何為,陳三已收回目光,走回亭內的同時,瞟了水影一眼,又慢條斯理道:“早聽聞南寧少帥十四歲領兵,二十歲平我國土,臨危不懼、用兵如神,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話音未落,水影突然走向石桌,先從身後拿出一面半臂寬的圓盤,又取出硯臺筆墨之類,俯身開始研墨。
衆人正面面相觑,陳三已接過那木圓盤,斂袂落座桌前,接過她遞來的狼毫。
“……又聞中州四公子才華橫溢,禮樂射禦書,無一不能。”
長風萦回,亭下只有蕭蕭長風伴飒飒走筆。
姬珣正小心端量宋晞神色,片刻功夫,桌前的陳三已擱下手中筆墨,舉起剛繪成的木圓盤,笑着朝他道:“我手中之物,世子爺可認得?”
姬珣收回目光,看清他手中之物,目光頓然一凜。
木圓盤的正中是只阖目盤卧的鳳,上下分繪鷗鳥、雲鶴、青龍,白虎等。
一、二、三……九!九射格?!
九射格是宴飲之時用以行酒令之物,據傳是前人歐陽修所作。
木圓盤上共繪有九種動物,若能用飛镖投中一早說定的動物,那人便能免飲,若不然便會被罰。
可是眼下……
不等衆人驚駭,陳三已經收起木圓盤,對着自己的大作,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而後接過水影接來的細麻繩,仔細穿過木盤上方的小孔,又看了眼亭外面沉似水的姬珣,唇邊噙着止不住的笑意,一邊往梁下走,一邊慢條斯理道:“聽聞世子爺善射,某給世子爺三次機會……”
木盤被系上亭梁的同時,自始至終低垂着眉目的水影聞言微微一頓,很快自袖中取出三支袖箭,雙手奉至姬珣面前。
姬珣的視線自她掌心掠經她眉目,眼神與陌生人無異。
一陣風吹過,梁下的木圓盤發出不耐的咔噠聲響。
水影攤開的十指微微一曲,倏地收回至身側,躬身退至陳三身後。
“投中白鷺,雲姑娘不動,蘇世子斷一繩;投中白虎,蘇世子無恙,雲姑娘斷一繩;若能投中鸾鳳之目……”
陳三款款轉過身,看清姬珣緊攥着飛镖,一臉不善模樣,臉上神情愈發明亮。
“則兩人都不必動,如何?”
四下一陣倒抽涼氣聲。
回聲隆隆,山風如訴。
衆人适才看清,除卻捆縛在身上的繩索,宋晞兩人的頸下還各自套了一根麻繩,不是跌落懸崖就是被繩吊死……倘若兩繩皆斷,崖邊之人必死無疑。
姬珣面沉似水,臉上不敢洩露分毫,握着飛镖的右手卻在看清侍衛手上長刀的剎那,冒出細細密密的汗。
依照陳三的說法,欲救下宋晞二人,他需投中鸾鳳之目至少一次。
若是尋常的九射格,尋常酒局,哪怕鳳目只一線,于他也并非不可能,可眼下情形……
亭下長風萦回不絕,懸在梁上的九射格左擺右轉,飛旋如陀螺。
如此難度,怕是神仙難為。
若是三镖齊發,那兩名脅迫着蘇升和宋晞的侍衛連同陳三能一并倒下……且不提陳三身手莫測,他如何能确保自己的镖一定能快過那兩名侍衛的劍?
若是宋晞出了什麽意外……分明凜寒的天,席卷而來的風似要将人吹下山去,姬珣背上卻滲出了細密又久違的汗,手裏的飛镖愈攥愈緊。
“辰光雖無趣,拖延亦不可取……”
不等他思量出應對之策,陳三似突然失了耐心,開口同時,手上不知怎得多出一把匕首,把玩着笑道:“世子爺若是實在做不出決斷,日晷每過一刻,我便落下一刀,如何?”
“至于從誰開始……”
他陡然轉過身,左右看了看,提步走到蘇升身旁,冷芒掠過眼下,刀鋒在他頸側若即若離。
蘇升兩眼圓瞠,神情愈是惶惶無措,陳三愈是笑得開懷。
“蘇世子雖年幼,畢竟将門之後,不如,”手腕一翻,冷芒掠過蘇升頸下,陳三冷笑一聲,沉聲道,“就從你開始,如何?”
“唔唔!唔唔唔!”
分明辨不清詞句,亭外的衆人卻似聽見了無數不堪入耳的咒罵和污言穢語。
柱前兩人新仇舊怨,眼神交鋒正激烈,亭外的姬珣喉口幹澀,腦中思緒飛轉。
“代公子,”許久,他垂目看了看手裏已被汗水浸濕的飛镖,又擡頭瞟了一眼亭外的日晷,擡起頭道,“事已至此,不知能否請教公子,近幾個月于南州城費心籌謀的一番作為,所圖為何?”
“聒噪!”
唰的一聲,勁風掃過亭下,陳三手裏的短匕脫手而出。
衆人只覺寒芒一閃,回過神時,“花容失色”的蘇升已經背抵亭柱。柱子上的朱漆被蹭落大半,一縷青絲幽幽拂過肩頭,泛着冷芒的短匕釘在他耳後方寸之地,照着斜晖,正發出不耐的嗡鳴。
“聒噪”二字表面是為蘇升,實際為誰,衆人皆心知肚明。
姬珣神态如常,落在劍柄上的五指微微用力,确認蘇升并未受傷,又一臉淡然地看向龇牙咧嘴的陳三。
只片刻,陳三倏地長出一口氣,轉身同時,滿目猙獰悉數褪去,臉上複又挂起不以為意的率真與坦然。
“左右時辰還早……”
掃了一眼亭外的日晷,他一邊走向石桌,一邊盯着姬珣,慢條斯理道:“世子爺文韬武略,見識廣博,當真看不清?”
他一聲輕笑,思量片刻,又道:“鹬蚌相争、漁翁得利,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此間道理,皆為祈人所授。”
姬珣眉心微擰。
初時當他是商賈之後,種種舉措雖懷疑是他所為,卻始終不明白動機為何,而今知悉他本為酉國三公子……
姬珣劍眉微挑,冷聲道:“如果文安伯府世子在我南州出了什麽事,如果淮南王府上貢的貢品在我南州被調換,蘇世子又涉事其中,如果我将子階橫行鬧街之事上呈天聽……”
南州與西、青兩州必結下梁子,邊地諸州之亂在所難免。
“再有,”姬珣神色愈沉,“你将閑夢樓安在琳琅街,讓包括我在內的衆人皆以為奪了多人性命的婆娑膏來自鄀國,販售婆娑膏的暗網亦是鄀人所為,長此以往,祈鄀兩國必起紛争……
“你所圖所謀,與各州也好,與鄰國也罷,皆為讓祈國陷入內亂,而後讓酉人坐收漁翁之利,趁機東山再起?”
字字皆斥責,陳三卻不以為怪,眼裏反而多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欣賞。
“我那兩個好哥哥,除卻皮囊與王室血脈,智計謀略不及世子爺一半,若非如此,也不會任你父子二人長驅直入,将我酉人驅至千裏之外。”
把玩匕首的動作倏地一頓,陳三眼底倏而掠過一絲滲人的冷寒。
“我隐姓埋名、苦心籌謀,不過是為父分憂,盡公子之責而已……”
“公子之責?”心裏紛亂愈滾愈沸,姬珣緊了緊手裏的飛镖,看着他的眼睛,忽地冷哼出聲道,“王室最忌血脈不純,你外傅之齡方歸,母親又病殁他鄉,哪怕有信物為憑,酉王可曾懷疑過你的身份?當面不敢,宮中下人在背後如何議論?到底是為父分憂,還是無處容身,別無他法才不得已……”
“若非雲岚多事!”
似被戳中了什麽不堪回首的隐秘,一聲怒喝驚破亭下,陳三手裏的刀再次應聲而出。
“锵”的一聲,桌上炝出一陣星火,陳三似無所覺,瞪着姬珣的眼神裏滲出從不曾有過的狠戾,左半邊臉頰不受控地抽搐。
“若非雲岚和那瘋女人多事,若非那女人有意隐瞞,我何至于到了外傅之齡才知自己身份?何至于有家難回?”
“家?”
漫天長風萦回,松風簌簌,仿佛時光盡處的拳拳慈母意,無人識,無人憶。
姬珣眉心狂跳,冷聲打斷道:“彼時的局面,不僅祈酉兩國紛争,酉王宮內更是你争我奪、暗潮湧動,令堂生怕自己身份低微,不能護你周全,她一介弱女子,身懷六甲之際出走酉王宮,莫非是為自己?族中長老教你讀書習字,教你鷗鳥忘機,你當真不知他們用心良苦?令堂藏身子虛谷多年,你當真以為她分不清是藥是毒?”
陳三猝然擡頭,雙手緊攥成拳,牙關咬得硌硌作響,猩紅的雙眼裏露出自欺欺人的謊言被戳破時的陰冷而怨毒。
姬珣卻不予他辯駁的機會,又道:“再有,陳家三公子。”
亭裏亭外倏地一靜。
是了,眼前人既是酉國三公子代巒,真正的陳三公子又在何處?
“陳三公子潇先天不足,自小被養在若水寺,十五歲那年才第一次下山。”
不必旁人追問,姬珣已徐徐開口。
“他天性良善,又師承空若大師,實在不知塵世之險、人心之惡……若非他正巧路過,你怕是在第一次進入我祈國時便已葬身虎腹,是他以身犯險救你于虎口之下,而你報答救命恩人的方式,卻是在得知他來處,獲取他全盤信任後,奪人性命,再取而代之?”
長風如訴,遙處古鐘萦回,仿佛只萬裏群山記得,那名奔走山野,短短一生能被寥寥數言囊括的少年。
衆人正以目光控訴,代巒眼裏的狠戾卻在聽聞“陳三”二字時消散殆盡。他拿起桌上的匕首,迎着秋晖投落的方向,以刀為鏡,細細端看鏡子裏那雙不同于陳家人的鳳目,注目愈久,臉上的笑容愈深。
“弱肉強食,道法自然。”
他陡然擡眸,眼裏依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慢條斯理道:“陳家豺狼環伺,以那小子的性子,躲在山上還好,若是回了家,必定被他幾個哥哥欺負得骨頭都不剩。與其到那時郁郁而亡,不如将家世名姓交給我……且看如今,東颍陳三公子之名,東州城誰人不知?”
姬珣:“……”
無怪乎夫子有雲:道不同,不相為謀。
“那謝逸呢?”
姬珣趁熱打鐵,追問道:“他是你閑夢樓的貴客,要牽制蘇升亦不止殺人一途,他為何要死?”
“好了!”
陳三倏而失了耐心,看了看亭外的日晷,起身繞出石桌,一邊往九射格走,一邊慢悠悠道:“世子爺既然有這麽多問題要問,不如換個玩法,如何?”
他站定在九射格旁,細長的眸間再次綻出奇詭而滲人的光,回身看了看被桎梏在懸崖之下,鬓發被吹亂、面白如霜雪的兩人,唇角不自禁揚起。
“不必管白鷺或白虎,只看鸾鳳。世子爺若能投中鳳目,代某不僅不動他二人,還會附贈一個問題的答案。可若是投不中,”代巒眼角一抽,喉口再次發出仿佛驢叫的奸笑,“他兩人各斷一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