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割袍
割袍
“爺!”
泛着冷意的劍芒掠過亭下,代巒舉到半空的茶忘了喝,兩眼冒着精光,嘴角扯出誇張的弧度。
不知是急是氣,火影下意識出聲,見疾風兩人回頭,一時顧不得尊卑上下,往舍然亭走出兩步,高聲道:“水影,你看着我!”
伏跪在地的身影微微一怔,不作動彈。
火影忍無可忍,緊蹙着眉頭,怒斥道:“我五人都曾生死一線,都曾險些喪命于酉人手下,是爺孤軍深入救我們于水火,而後不僅不嫌棄你我出生低微,還讓府中人悉心照料直至痊愈。
“若我沒記錯,彼時他還問過你是要留在府中還是要走,是你說要留在府中,要習武、要報仇……你在一線天被埋伏那次,若不是為了救你,爺如何會被圍困?”
想起舊事,火影越說越氣,胸口起伏不定,手裏的鞭子越握越緊,直至關節泛白,他緊咬牙關,依舊不敢置信般啞聲道:“再如何不合心意,不願屈居人下,你如何能倒戈南酉人?!你……于心何安?”
“倒戈南酉人”幾字落入風中,四下倏而一片寂靜,惟餘長風缭繞。
不知是篤信姬珣不會對她動手,還是已心無挂礙,初時還一臉怔忪的水影微微一頓,倏地擡起頭,而後全然不顧頸下長劍,一邊起身,一邊輕拂衣袂,臉上神情清冷而疏離,看向火影的眼神如同看着陌生人無異。
“南酉人?”看清他眼裏憤怒與不解,水影倏地垂下目光,搭着衣袂的手微微收緊,神情黯然道,“酉人當真如此不堪?”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火影不能理解她的與虎謀皮,更不能理解她眼下的故作傷懷,手中的赤練鞭越發緊握,兩眼泛紅道,“莺梭谷不是為他所滅?土影的父母兄長不是為他所殺?國仇家恨,如何相與?”
“若我說……”
漫山松風如訴。
斜照裏的水影目光垂落,似突然放棄了什麽,斂起的衣袂頹然下落。
“六年間腹背相親,與你同進同出之人,本也是南酉之後,你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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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的聲音如煙缥缈,水影的周身為哀默籠罩,仿佛下一秒便會随長風而去。
“……可要用她的血來祭旗?”
“什、什麽?!”
粗枝大葉如火影,終于後知後覺爺幾人不同尋常的靜默。他擡眼掃過亭中衆人,手裏的赤練鞭不自覺緊了緊,臉色蒼白道:“爺,她是?!”
姬珣抵在她頸下的劍不動不移,臉上不見絲毫驚詫。
他擡眸瞟了一眼火影,又偏過頭看了看代巒,再次看向水影時,眼底依稀多了一絲無奈。
“彼時你說,幼時的事已記不清,我卻不大在意你記得或不記得。”姬珣輕嘆一聲,淡淡道,“方才突然想起代三公子的話。”
見他幾個你來我往只不動手,代巒臉上浮出幾分焦躁,直至聽見自己的名字,他擱下茶杯,一臉好整以暇看向姬珣。
“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手腕一翻,橫展的劍身照出水影倏而蒼白的面容。
姬珣視若無睹,繼續道:“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對你刀劍相向之人是酉人,救你性命之人是祈人,不記得出生或許更好,也未可知……再者,在我府中住久了,有朝一日總會看清祈人與酉人的不同……”
水影的眉心突突直跳,兩眼泛紅,卻不敢轉過頭看。
“原都是姬某一廂情願。”姬珣唇角輕勾,目光倏而清冷,“如此說來,倒要感謝代姑娘隐忍多年,不殺之恩。”
“我!”
不等水影出聲,只聽唰的一聲,又一道冷芒掠過亭下。
水影杏眸圓瞠,衆人“提心吊膽”,剎那之後,衆人才紛紛回神,原來那劍芒掠經之處并非水影的脖頸,而後姬珣衣擺的一角。
“好一出割袍斷義!”
姬珣将将收劍回鞘,半片衣擺還沒落地,旁觀許久的代巒終于耐心告罄。
“主從相得,真真動人。”
他再次執起桌上的短匕,照着秋日餘晖看了看,而後徐徐站起身,擡頭瞟了一眼梁下的九射格,發出一聲短促的讪笑,而後一邊走向亭下的兩人,一邊道:“陪你幾人玩了許久的游戲,天時不早,耽擱下去也無必要。”
“九射格本就可有可無。”他站定在宋晞和蘇升兩人中央,左右看了看,笑意盈盈道,“世子爺知我甚深,想來早已看清楚,有無九射格,今天的決定,世子爺避無可避。”
思量片刻,他提步走到蘇升身旁,眼裏挂着笑,如話家常道:“天下安平還是美人在懷,的确難決斷。某在祈國日久,常聽人說,用銅錢的正反面來作出二則一的選擇時,往往在銅錢落定的剎那,那人心中便會有決斷,只不知真假。不如,”代巒眼裏倏而冒着明晃晃的光,盯着姬珣,朗聲道,“便由世子爺親自來試一試,如何?”
正當衆人以為他要掏出銅錢來,只聽唰的一聲,一道冷芒掠過四下,手裏的短匕被他高高舉起。
“讓他生,還是讓他死,世子心裏可有決斷?”
代巒凜若霜雪的瞳倏地一縮,手腕翻轉,泛着冷意的刀尖朝蘇升心口直刺而去!
“住手!”
間不容發,亭外衆人忘了動彈,被綁住的蘇升拼命掙紮哭喊無聲。火影手裏的赤練嗞嗞冒着火星,姬珣已然拔劍出鞘……
一道厲喝聲驚破亭下,無人知曉她是何時掙脫束縛,何時躍身而起,衆人只依稀瞧見一道殘影,下個瞬間,本該五花大綁在另一根亭柱上的宋晞不知如何已展臂在蘇升面前,擋住匕首的去路。
眼見寒芒掠過頰邊,泛着冷意的刀尖離她只方寸之地,代巒雙瞳驟縮,手上動作一收,刀鋒緊跟着一偏。
“小心!”
一線殷紅落下,幾步之遙,姬珣心口一顫,不假思索躍身而起。
仿佛無聲的號角驚破衆人而際,姬珣動身的剎那,火影甩出赤練鞭,疾風追影緊跟着縱身而起!
騰騰殺意自身後飛掠而至,代巒不假思索揮刀一擋!
“锵锵!”刀劍相擊,一道凜冽的勁風橫掃過堂下。
亭外衆人紛紛回神,山石邊、松樹下,真假難分的暗門後……倏而冒出無數手執長刀錦衣客,頂着猩紅的眼,不管不顧直奔那十數名南寧軍而來。
疾風追影神色微變,忙又兵分兩路殺進四合而來的酉軍中……
再看相抗不下的亭柱邊,眼見赤練鞭挾破風之勢急追而至,代巒臉色微變,右手執刀沿長劍一路向下,直至劍柄處,手腕猛地一翻,振開長劍的同時,身子朝左側一閃。
不等姬珣回神,他左腿往側方邁出一步,左手拎住怔忪在旁的水影,猛地擋在自己身前。
眼見赤練前方的身影從代巒變成了水影,火影雙瞳驟縮,下意識卸了力道往後回撤。只方才出手時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加之回撤不及時,他眼睜睜見鞭風掃過水影,青絲散落,衣袂抽斷,一連串血珠緊跟着揚入空中。
“水影!”他雙瞳驟縮,脫口而出,“如何?可有受傷?”
水影被鞭風掃落在地,嘴角剛扯出些許弧度,又聽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口中噴湧而出。
“火影!令箭!”
火影呼吸微滞,剛想上前,追影一聲厲喝将他喚回神。冷眼看了看左右,他扔下一瓶傷藥,三兩步奔出舍然亭,取出懷裏的令箭。
“啾——”
“兄弟們,輪到我們了!沖啊!”
“沖啊!”
令箭入空,在半山腰吹了半日冷風的南寧諸軍霎時精神大震,忙不疊地抽刀拔劍,高舉起令旗,聲勢赫赫往山頂急趕而去。
再看長風凜冽的舍然亭內。
除卻水影,姬珣和代巒早已躍出亭外纏鬥不休,宋晞輕出一口氣,提起一把長刀割開纏繞在蘇升身上的繩索,而後一邊取下麻繩,一邊關切道:“怎麽樣?可有哪裏受傷?”
“唔唔唔!”
待宋晞替他取出嘴裏的粗布,蘇升一把握住她肩膀,卻已顧不上她稱呼的反常,動不動酸痛又僵硬的下颌,不慎利索地說出了這幾日來第一句完整的話:“姑娘你受傷了?”
宋晞一怔,意識到他是指自己頸側的傷口,不甚在意地搖搖頭:“無妨。”
宋晞正要替他解開腳下的繩索,搭在肩上的力道倏地一松,她下意識擡頭,正瞧見蘇升雙瞳驟縮,臉上一片驚駭。
“姑娘小心!”
宋晞身後,一道裹着殺意的勁風欺身而至……
*
片刻前。
鳳鳴山,松林道,刀光劍影起,長風雲海落。
時隔三年,昔日節節敗退、望風而逃的酉人竟敢潛入我大祈國境內,思及此,南寧諸軍便按捺不住。短兵相接之際,領軍一呼而百應,軍心齊而振奮,所經之處竟無人能擋。
舍然亭尖頂之上,久病初愈的南寧少帥手執長劍迎風而立,風姿落拓一如往昔。
幾步之遙有奇峰突絕,手執軟劍的代三公子置身雲海之上,狹長的雙眼死死盯着姬珣,目光狠戾而陰冷。
姬珣劍眉微挑,縱身躍起的同時,手腕陡然一番,一招雷霆萬鈞的“夏雷驚破”直擊代巒面門。
代巒神色微變,足尖輕輕一點,飛身後退的同時,軟劍舞出一段劍花,凜冽攻勢瞬間化作春風無形。
姬珣停在他彼時落座之地,不等對方站穩,一招“煙雨落虹”已然成形——
手中長劍飛旋如練,落花如雨,待對方分不清何處是劍,何處是影之時,執劍者躍身而起于空中落下一道長虹,長虹落定之時,劍身在後,劍尖所指正是對方心口。
卻也不知代巒所用是何功法,三兩騰挪,翩若游龍,待姬珣落定之時,代巒已破了“煙雨落虹”,置身數丈之外。
餘光裏映入宋晞和蘇升的身影,代巒眼睛一亮,東奔西突的“游龍擺尾”倏地有了方向。
“世子爺,你猜是你身法快,還是我的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