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南渡
南渡
半個時辰後,月滿西樓時,分頭行事的衆人次第返回大堂。
夥計端來熱茶點心便和掌櫃躲去了簾後,左右廂房門戶緊閉,正方便姬珣幾人商議要事。
“大人!”等不及吃口茶,蘭措理了理散亂的鬓發,氣喘籲籲道,“上下左右皆已找過,貢品定已不在驿館內。四下空曠,也不知藏去了哪裏。”
“馬廄那邊并無異樣。”疾風接過水影遞來的熱茶,舉目環顧同坐的衆人,“驿馬數量與我幾人入住時相同。”
“路上也無異常!”泉醴舉起茶水一飲而盡,緊攥着空杯,眉心緊攢成結,“除卻去往南渡的一路,寒煙路上全無車轍痕跡。今兒個晚上的雨也忒大了,莫非這天象也在那人預料之內?”
姬珣眨眨眼,輕舉起杯盞低眉淺啜,仿佛衆人的發現皆在預料之內。
大夥正四顧茫然,又一道腳步聲自門外匆匆響起。衆人擡頭一看,卻是許久不見蹤影的追影,不知從哪裏尋來十數套水靠,氣喘籲籲得疾走而來。
泉醴幾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這是?”蘭措垂目望向姬珣,小心試探道,“大人要下水?”
姬珣擱下茶盞,招招手示意追影入內,一邊颔首道:“驿站四下空曠,如今只剩一處地方,蘭大人和小泉将軍還不曾尋過。”
“世子爺的意思是……”
蘭措看了看桌上的水靠,又看向姬珣,一臉驚愕道:“南渡?!”
姬珣舉目望向月影星稀的遙處。寒鴉凄鳴、寒月脈脈,寒煙路裏外杳無一人。
少頃,他收回視線,轉向蘭措幾人道:“依照常理,雷雨過後的泥地該更容易留下車轍才是,幾位是否好奇,今日的寒煙路為何不見車轍?貢箱又重又沉,若非憑空消失,除卻南渡,方圓十裏還有何處能藏住?”
“豈有此理!”
Advertisement
聽懂他話中意,泉醴兩眼噴火,倏地拍案而起,怒道:“木箱封蠟上油本為防蛀防蟲,而今卻為他所用,作了放水之用!”他轉頭看向蘭措,怒氣沖沖道,“蘭大人放心,今日有我在……”
“等等!”見他伸手就要去夠那水靠,蘭措倏地站起身,擺手道,“小泉大人,現下月黑風高,又剛下過雨,南渡水位正高,此時下水實在太過兇險。而今既已确認貢品在河裏,不若等明日,待水勢落下,再下河取箱不遲。”
“蘭大人此言差矣。”追影拎起一身水靠遞給泉醴,面露不悅道,“正因為雨後沙土堆積、水位升高,沉到水底的箱子才有可能順流而下‘一日千裏’。再者,蘭大人何以确定那人沒有幫手?若有人在對岸先我們下了河,取走了貢品,大人待如何?”
“可……”
“大人!”
正是年輕氣盛之時,泉醴如何聽得進那些個謹小慎微的高談闊論,倏地大手一揮,朗聲道:“離家太久,大人莫不是忘了小爺我是誰?”
“蘭大人莫急。”
明白蘭措擔憂之事,姬珣上前一步,接過話頭道:“小泉将軍又不熟悉南渡水勢,此時下河的确兇險。兩位若是不棄,不若讓疾風追影陪同小泉将軍一并前去?”
“再好不過!”泉醴又拎起兩套水靠,一套遞給疾風,一套遞給追影道,“方才路上便聽追影兄提起,說府中幾位水性甚好,難得有此機會,正好與幾位切磋切磋!”
他劍眉微挑,笑道:“就比誰先找到紫鲛珠,如何?”
“甚好!”追影笑着接過水靠,颔首以應。
“如此,”蘭措的視線在他幾人臉上來回,驀地輕出一口氣,颔首道,“下官多謝小侯爺周全!”
“不必多禮……”
*
月上中天時,混着嘈雜人聲的噠噠馬蹄靠近又離去,嚣喧過後的前院倏而空曠,一時只剩冷月空照,西風獨自涼。
一樓西北角廂房,朝南的窗子口,一張嶄新的楠木四仙桌臨窗而置。
窗上點了一盞油燈,燈火搖曳,泠泠描刻出精雕細琢的梅花紋窗棂和楠木桌邊相對而坐的主從兩人。
朝南方向,手捧熱茶的蘇小世子怔怔盯着窗上的燈影,聽窗外嚣嚷乍起又漸次寧谧,見圓月徐徐高升又悄然隐落,任子悠先生磨破了嘴皮子,蘇小世子依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叩叩——”
“子階?”
叩門聲響起時,一只不知從哪裏角落生出的蛾子悶頭撞進燈罩,撲棱着雙翅,掙紮不休。
蘇升的眼睛微微睜大,握着茶杯的雙手倏而收緊。
“世子爺,”右首的林子悠站起身,看了看房門方向,又垂目打量他神色,試探道,“是珣世子和雲姑娘。”
“啪”的一聲,蛾子撞進火裏,一縷輕煙飄出燈罩,眨眼無形又無跡。
蘇升下意識張開雙唇,手裏的茶杯握緊又松開,待發出聲音之時,才驚覺喉嚨口仿似灼了烈火般得疼。
“子、先生,”他垂下目光,輕啜一口茶,待咽下喉口痛感,沉吟片刻,徐徐道,“天色不早,迎客人進門後,先生且先回房歇息。”
“是。”林子悠輕嘆一聲,繞出桌旁,揣起雙手往門邊走去。
“吱呀——”
“世子爺、雲姑娘。”
“子悠先生……”
幾步之遙傳來簌簌衣響、絮絮問安。
沾了夜涼的風鑽進倏而大敞的門廊,拂過拖曳墜地的衣擺,纏繞進層層疊疊的帳幔,牽起盈盈燈火,牆上、窗上,乃至桌上的影霎時活了過來,繞着晚風左搖右擺。
蘇升聽見子悠先生離去,房門閉合的聲音,不多時,兩道沉而緩的腳步停在他身後不遠處。
茶盞清悅,流水聲聲。汩汩的茶水聲緊跟着響起,他的眼前霎時一片朦胧。
“可願說了?”姬珣兩人提着熱氣騰騰的茶壺落座他左右,也不看他神色,只拿起茶杯,提盞續茶。
茶氲升起,眼前再度一片朦胧,蘇升下意識睜大雙眼,腦中浮現卻是彼時飛蛾撲火的畫面。
是身陷囹圄被逼無奈,還是自毀長城罪有應得?
“這鑰匙,若你不曾交給二哥……”
姬珣将房門鑰匙放到桌上,執着茶杯擡頭看他:“雖不在房中,想來你也看得清楚,那些刺客的目标很是明确,不問對錯,一心只想要天字一號房裏人的性命。在他最初告知你的計劃裏,可有這出?”
蘇升呼吸微滞,視線相撞,又陡然別開臉,面色慘白。
姬珣眼裏浮出無奈,放下茶杯,沉聲道:“他許了你什麽好處,騙我不算,時至今日還替他隐瞞?”
不知想起什麽,蘇升雙手成拳抵在桌上,眼底倏而掠過一絲意料之外的驚慌:“不是……”
“不是?”姬珣緊追不放,“不是什麽?”
蘇升卻驟然收了口,垂斂着眼眸不發一言。
燈花瘦,夜漏點滴殘。
見他再次緘口,姬珣目光愈沉,想了想,面色冷然道:“非要我将此事上禀天聽,讓聖上來裁斷?”
“不可!”
仿似被一腳踩中了尾巴的貓,蘇升陡然直起身,噙着驚恐的雙眼霎時瞪得渾圓。
對上姬珣滿眼莫名,又似驟然頹了氣勢,他垮下雙肩,抽着鼻子小聲嘟囔:“二哥,饒了弟弟這回,莫要上呈天聽,可好?”
他驚懼之事并非陳三,而是上呈天聽?
旁聽半晌,宋晞似明白了什麽,思量片刻,突然開口道:“小女僭越,今日才知何為‘旁觀者清’。蘇世子身在其中看不分明,小女卻看得清楚,蘇世子與小侯爺自小相知的情誼,真真叫人動容。”
她語調輕閑,好似提醒,又似乎只是随口感嘆:“蘇世子多慮,若小侯爺當真只認理不幫親,不說聖上,只說令尊文安伯,”她的眼裏浮出清淺笑意,又道,“又如何會不知世子爺在南州所為之事?再有,南州城上下以侯府為尊,小侯爺因何束手束腳,甚至不敢深查陳三?”
蘇升不可見處,宋晞陡然擡眼看向對過的姬珣,視線相觸,眼裏掠過默契天成的狡黠。
“自是為了蘇世子你。”
“為了我?”蘇升陡然擡起頭,眼裏浮出迷茫。
宋晞颔首,一臉理所當然道:“陳三曾親口告知,說與蘇世子一見如故已成莫逆,若讓他知曉自小與你相熟的珣世子在背後默默追查,勢必影響你二人情誼。”
蘇升目光一顫,低垂下眼簾沉吟不語。
直至茶氲四散,雨後的月華斜照進窗,他擡頭望向窗上的燈罩,良久,眉頭倏地一松,擡起頭道:“二哥若是不嫌啰嗦,我便從頭說起……”
姬珣收回投向宋晞的視線,劍眉微挑。
“初到南州那日,我見南州城風景如畫,立時起了玩樂的心思,回府便與子悠先生商議,先不給二哥下帖,只讓我自在閑玩幾日……至于閑夢樓,”蘇升擡眸偷觑姬珣,刮了刮鼻子,一臉讪讪道,“不敢欺瞞二哥,的确是早就聽過如煙姑娘的大名,還聽說閑夢樓內風雅堂皇,最為南州墨客所喜……”
“第二日,我想去閑夢樓探訪,又怕伯府世子的身份讓樓中人不自在,便問府中下人借了長衫,輕裝簡從便去了。誰成想,”話至此處,蘇升眼裏倏而掠過一絲譏諷,低垂下眼簾,神情淡淡道,“傳聞中才學無雙的文人騷客、心性高雅的清倌雅士,原也是‘憑衣度人’的淺薄之流,我在閑夢樓閑走了半個多時辰,樓裏竟無一人相迎。”
想起什麽,蘇升神情一頓,眼裏倏而湧出些許黯然:“只有一人……”
那獨一無二笑臉相迎的,自是與他一見如故的陳三公子。
他兩人的相識正如先前推斷,姬珣不以為怪,思量片刻,接過話頭道:“那日是你與陳三第一次見面?”
蘇升倏而目光閃躲,十指緊握又松開,俄頃,颔首道:“彼時我以為,陳三和太子哥哥一樣,心性豁達又見多識廣,他不知我身份,說話也無所顧忌。我二人一見如故,說話很是投契……”
蘇升口中的太子哥哥并非端華,而是先太子朝榮。
沒等宋晞感懷,“無所顧忌”四字落入耳中,她的目光倏地一頓。
“無所顧忌?”姬珣冷然的聲音于同一時間響起,“他說了什麽理當忌諱、大逆不道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