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藏弓
藏弓
“民間傳言,今上其位不正……”
不知過了多久,窗上燭花發出啪的一聲,蘇升垂斂的雙眸微微一顫,雙手倏地一松,喃喃開口。
霜白月華透過窗棂斜落到他臉上,變了形的梅花格窗紋将他的臉切割成明暗相對的兩半,仿佛一雙首尾相抱的陰陽魚,映着燭火顫動不休。
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看着燈影裏愈發神似文安伯的面容,宋晞忽而生出恍惚,曾經事事相問時時相随的少年,原也到了家國天下、魄力擔當的年紀。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蘇升不知兩人心頭思量,面容蒼白道:“昔日以武力平天下,來日國勢平順,要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削藩弱爵,回收兵權……”
宋晞陡然清醒,左顧右盼生怕隔牆有耳的同時,眉頭不自禁蹙起。
明面上的商賈之後,暗地裏的靡音舊人,陳三惦念雲裳便也罷了,妄議朝事又是為何?
是當真與之一見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還是“深謀遠慮”、步步為營?
“你不信董狐之筆,卻偏信稗官野史、酒後閑言?!”
姬珣泛着暖意的右手倏而探過桌面,籠住了她虛握成拳的左手,不等她回神,那手輕籠了籠,又陡然收回。宋晞目光垂斂,虛握的五指微微一曲,他掌心裏的的餘溫依稀尚存,提醒着她,方才暖意并非錯覺。
蘇升不曾瞧見兩人互動,聽出姬珣語氣裏的怒意,雙唇緊抿成一線,不多時,又忍不住擡頭瞟了姬珣一眼,梗着脖子道:“若只是泛泛而談,我自不會輕信,可……他所思所論,未必沒有道理。”
不等姬珣追問,他又悶頭道:“而今東南西北梁各州皆有屯兵,可若是論起親疏遠近,南寧軍隸屬二哥麾下,與今上一門同宗,有叔侄之誼。二殿下的北寧軍更不必說,梁王是皇後娘娘胞弟,東州又在今上最器重的韓相麾下,是以……”
說得越多,姬珣臉色越沉。
視線相觸,蘇升倏地一縮,揉了揉發涼的後脖頸,又道:“是以,整頓兵戎回收兵權之時,西州文安伯府和青州淮南王府必定首當其沖。相較文安伯府,淮南王雖是先王胞弟,可青州寇亂成災,平渡水師又非淮南王府不成,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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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一字一句說得認真又篤信,姬珣心上倏而生出一股無力感。
“他步步引導有意挑唆,直至你自以為看清了局勢,主動告知其身份,而你還以為對方君子赤誠,你自己小人之心,竟瞞了對方如是之久。他雖生氣,卻也不曾真的怪罪,是也不是?”
蘇升縮起脖頸,小心往宋晞方向挪動。
姬珣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而你當真以為他不知你身份?以為你二人的初次照面是巧合?蘇子階,世間哪來這麽多無緣無故的一見如故?!”
“我!”
蘇升直起身量又縮回,自知識人不明才惹下今日之禍,低斂着目光,緘口不言。
宋晞已從初時的驚愕裏緩過神,站在蘇升的角度設身處地想了想,又條縷分明得過了一遍迄今為止發生過的事,沉吟片刻,擡頭朝蘇升道:“世子爺,陳公子将當今局勢分析得這般透徹明朗,知曉你身份後,想來也曾‘殚精竭慮’,替你出了不少主意?”
想起什麽,蘇升的目光又是一顫,小口抿着杯中茶,不敢應答。
姬珣看他一眼,冷聲道:“說說吧,禍水東引,還是裝瘋賣傻?”
蘇升又是一顫,明白諸多事宜怕已被眼前兩人看穿,輕咽下一口唾沫,讪讪道:“他、他說自己只是商賈之後,見識有限,要他一下子想出破局之法實在強人所難,當下只有兩個法子,要麽,讓今上以為文安伯府與鄀國交好,因着忌憚兩國邦交,或許不會對文安伯府下手……”
姬珣的眼睛微微睜大。
與異邦過從甚密,哪怕是從來交好的鄀國,此計當真是為文安伯府着想?
“要麽,”蘇升微微一頓,低斂着眉目,聲音愈發低沉,“設法讓世人以為,文安伯府世子只是個整日只知花天酒地的草包。文安伯府後繼無人,今上無以為懼。”
姬珣深吸一口氣。
昔日同在學宮時,他幾人年長,蘇升與姬琅晚兩年入宮。
兩人同歲開蒙,同時入學宮,同拜伯鸾先生門下,由朝榮太子親授……而今二殿下姬琅已經統領北軍,獨當一面,何以蘇升還似不歷風雨的嬌花般,旁人三言兩語便能騙了去?
“那日在琳琅街,”他輕嘆一聲,看向蘇升道,“你攜妓夜游招搖過市,是因為你選了第二個法子?想讓南州城人把話傳出去,說文安伯府世子是個飛揚跋扈、一無是處的草包?”
蘇升輕一颔首,直起身道:“鄀祈兩國雖交好,與鄰國過從甚密總非長久之計。”
“琳琅街被我二人打斷,”姬珣輕揉眉心,“可有後招?”
“還有,”蘇升下意識看向窗外,目光閃躲,“如二哥所說,禍水東引……”
姬珣目光愈沉。
蘇升又往宋晞方向縮,聲音輕若蚊蚋:“讓青州成為矛頭所指,文安伯府或許便能安然無恙。”
姬珣眼裏浮出幾絲不可置信,虛握成拳的雙手陡然收緊,沉聲道:“籌謀今日魚目混珠之計,是你為讓聖上将矛頭轉向淮南王府,以确保文安伯府安平無恙?!蘇子階你!”
姬珣一拳砸在桌上,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将紫鲛珠換成了碧黛珠,”蘇升雙手兜頭,一邊擡眼偷觑姬珣,一邊嘟囔道,“若是聖上沒有動收回兵權的心思,淮南王有功之臣,一次失誤不至于惹禍上身。”
“碧黛珠?”姬珣兩人視線交彙,目光又是一凜。
“你是說,你以為的計劃,是要将你行禮裏的兩箱碧黛珠與淮南王府送貢車列的兩箱紫鲛珠調換一下?”
蘇升探出腦袋,連連颔首道:“陳三說,為讓文安伯府置身事外,交換箱子之事交由他陳家人即可。”
姬珣:“……”
夜漏聲聲,冷風瑟瑟,浮雲幾許遮住西空月,門裏門外一片蕭然。
不知過了多久,沉吟許久的宋晞忽地站起身,替兩人續茶的同時,若無其事道:“方才跳過許多事,世子爺和陳三公子時常出入閑夢樓……”
“咕嚕嚕——”
“咚”的一聲,茶壺落在桌上,宋晞凜若霜雪的視線陡然投在他臉上。
“謝家長子的死,與世子爺可有關?”
“我,沒、有關,但……”蘇升倏地瞠目結舌,擺動着雙手口不擇言,“是、是意外!”
“意外?”姬珣面色驟冷,“還請蘇世子賜教,什麽樣的意外,能接連要了三人性命?”
“三人?”蘇升揮手的動作猛地一頓,瞪着他道,“什麽三人?”
姬珣兩人視線在空中相彙,一觸即分。
“無妨。”他看向蘇升,正色道,“且說說看,你初來乍到,如何會與謝逸生了龃龉?”
蘇升張開在身前的雙手倏地一縮。事已至此,隐瞞似乎已無必要,他低垂下目光,黯然開口。
“先前事多,一直沒來得及告知兩位,實則那閑夢樓……陳三對閑夢樓內外十分熟悉,與我相熟後,知我不喜一二樓的虛與委蛇,每逢相約,必定在無人往來的倚雲樓。”
宋晞黛眉微挑。
“謝公子出事那日,”蘇升仰起頭,左右看了看,又望着窗上的燈影,徐徐道,“我和他照舊約在倚雲樓。酒過三巡,陳三再次提起聖上收回兵權之事,還拿出一封家書給我看……
“陳當家說,東州諸軍似有異動,怕不是聖上已暗中行動……夜雨之時,我正為此事坐立難安,忽聽幾聲讪笑傳來,回身一看,卻是花名在外的謝家子,不知怎的闖了上來。
“他似乎聽見了我兩人的話,貿然闖入不提,口中還念念有詞,大聲嚷嚷着什麽文安伯府後繼無人,我、我實在……”
“你被唬一跳,生怕他将聽聞之事亂傳出去,”姬珣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緊逼,“而後便起了殺心?!”
“沒、沒有!”
蘇升眼裏掠過一絲痛楚,夜雨寒天,他的額頭上卻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謝家雖沒落,而今的工部尚書王梁書卻是陛下面前的大紅人,謝王兩家又有姻親之好,我……陳三為護我,和他扭打了起來,誰知謝逸酒後蠻力,卡住陳三脖頸推到地上。眼見陳三面紅耳赤命懸一線,我拎起手邊之物砸了過去,事後才知是個香爐……”
陳三不敵謝逸?
姬珣的心直直往下沉。身為文安伯府世子,雖已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空有一顆為家為國之心,卻如此輕易得為同一人利用……倘若謝逸當真死于他手,哪怕是失手……
“香爐砸中腦門,當下便沒了氣?”姬珣目色陰冷,沉聲開口。
“沒有!”蘇升陡然收回目光,搖頭道,“只是暈了過去。如我方才所說,陳三對閑夢樓上下極為熟悉,他告知我說,倚雲樓內有一條密道,可不經二樓直抵落日門。謝逸已爛醉如泥,再過一夜,勢必什麽都不會記得……只要将人搬去鎖春池,擺出失足滑跤模樣,不僅腦後的傷口有了解釋,之後只要我二人咬死不認,他亦沒有證據……”
“暈了過去?”姬珣蹙起眉頭,“你确信送抵鎖春池時,謝逸還有氣?”
“自然!”蘇升圓瞪着雙眼重重颔首,“怕青石太過硌人,我特地尋了塊平整的石頭,放下後還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脈門,都很平穩。”
“落日門去往鎖春池的一路雖不太遠,那夜暴雨,你二人還攙着爛醉如泥的謝逸,走得必定不快……一路上可有遇見什麽人?”
想起先前對江屏死因的猜測,宋晞接過話頭道:“或者可曾聽見什麽不同尋常的聲音?”
“聲音?莫非是那時……”
蘇升微微失神,覺察出兩人滿含探究的視線,立時搖頭道:“兩位莫怪,其實是在我把謝逸放下時,好似聽見了一聲悶哼,看謝逸依舊昏迷不醒,問陳三又什麽都沒聽到,我便以為是風聲太大,聽岔了。”
“悶哼?”姬珣輕叩桌面的動作倏地一頓,“沒想出去确認一下?”
蘇升搖搖頭,唇邊噙着苦笑,閃躲着目光道:“說出來不怕二哥笑話,我自小到大沒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此番當真是吓破了膽。陳三見我害怕,便讓我出門尋子悠先生先行回府,萬事有他善後。”
善後?
“善後第二天,你便聽聞謝逸在鎖春池出了事……陳三仗義之士,必不會陷你于不義。如此說來,謝逸之死便只剩一種解釋——他腦後的傷比你以為的嚴重,你二人離去後,他因失血過多而死。以為自己是罪魁禍首,你愈發惴惴難安,不敢告訴我,只越發信賴‘一心為你’的陳三……”
姬珣滿心冷硬在看清他眼底怔忪時化作一聲嘆息,搖頭道:“堂堂文安伯府世子,将門之後,輕信他人便也罷了,生怕被拿捏得不夠,還要将這麽大一個人命關天的把柄送到對方手上……出入倚雲樓那麽多次,竟一次都不曾懷疑為何只你二人能随意出入?”
蘇升陡然擡眸,面露遲疑道:“哥、雲姑娘,你們……早知那閑夢樓是陳三的産業?”
“先前不知。”
宋晞接過話頭,朝蘇升道:“好幾日前,他與我相約舍然亭,說謝逸之事皆你一人所為,還說他進門時便見你從三樓沖下來,你還告訴他說,除卻鄀國遠山,倚雲樓內別無所有。”
蘇升在“一人所為”四字出口時已變了臉,待她說完,眼裏又浮出幾絲莫名:“姑娘不信他的話?”
宋晞莞爾,指了指窗外,示意他道:“今夜偏巧也是雨後,看看外頭有什麽?”
蘇升一臉茫然地擡起頭。
屋內熱氣氤氲,窗上落影嶙峋,除卻三兩仿若水墨暈染的迷離燈火,遙處一片漆黑。
雨後夜半萬物凄迷,蘇升再如何目力驚人,彼時在倚雲閣,又如何能看清幾百裏之外的鄀國遠山?
除卻蘇升和謝逸,誰曾去過倚雲閣?誰能知曉萬裏晴空之下倚雲樓外是何景象?
“原是如此。”
“叩叩——”
“爺?”
蘇升還待再問,敲門聲響起,水影的聲音緊跟着傳來:“疾風讓陳家人傳了口信回來。”
“疾風?”姬珣連忙站起身,拉開房門,沉聲道,“怎麽說?”
水影退後一步,拱手道:“回爺的話,那人沒說出了什麽事,只說疾風大人關照,務必讓爺親自過去一趟。”
莫不是南渡河底另有發現?
姬珣回望向屋內的蘇升和宋晞,面露遲疑。
“疾風從來穩重,此時傳話,必是出了什麽大事。”知他心裏挂礙,宋晞近前一步,柔聲道,“五影都在,他再如何手眼通天,又能奈我何?”
姬珣輕一颔首,又轉向門外道:“水影,務必寸步不離護雲姑娘周全!”
“是!”
“再有,”姬珣舉目望向燈影寥落的屋頂方向,沉聲道,“土影跟我走,讓金影幾人小心四處,我們回來前,任何人不得出入驿館,尤其陳三!”
“是!”
水影垂下目光,輕輕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