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換柱
換柱
驿站庫房十尺見方,左右牆上各懸着一盞油燈,冷風一吹,燈下落影搖曳,本就發黴斑駁的牆壁更顯破敗而凋零。
以斜落的燈影為界,左側是四箱文安伯府的行禮,右側是四箱淮南王府的貢品。都是為長途奔波而置備的木箱,乍眼望去,兩邊箱子的大小、紋理、銅鎖,乃至為防水防蟲而塗上的封蠟都長得一模一樣。
所不同是,左側行禮齊整依舊,右側的貢品箱卻被泉醴兩人開鎖細驗,露出出人意表的內裏。
“豈有此理!”
看清箱內情形,泉醴氣得發顫,三兩步上前,一掌拍在封了蠟的木箱上。
宋晞幾人入內時,正見腐朽的房梁落下簌簌細塵。
一陣風吹過,朽木氣味混着各色黴味和腥臭拂面而來,宋晞步子一頓,借着昏晦的燈火,凝目望向庫房裏側。
泉小将軍緊鎖着眉頭來回踱步,滿臉焦躁與無奈,本就雜亂的腳印因着他的左右來回愈發淩亂而無章,很快難辨大小,不分新舊。
素來沉穩的蘭洗馬此時也失了氣度,大喘着粗氣撐在打開的貢箱上,雙手發顫關節泛白,兩眼死死盯着木箱裏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宋晞順着他兩人的視線看向貢箱裏側,雙瞳緊跟着一縮。
“這是?”她下意識加快腳步,臨近木箱,又有些不敢靠近。
她還記得姬珣所說,淮南王府的四箱貢品裏兩箱千金難求的雲母貝,兩箱價值連城的紫鲛珠。
前世身為公主,她見過紫鲛珠,亦知此物“夜能盈輝”,珍貴異常,可眼前之物色澤全無慘白如霜,哪是什麽紫鲛珠?
宋晞屏住呼吸,湊近了細看,兩眼微微睜大,攥着衣擺的手陡然用力。
尋常珍珠以次充好也就罷了,可那普通珍珠的正上方,那一顆顆冒出酸水泛出腥臭的白色圓球,不是魚目,還能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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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目混珠?!
宋晞倒抽一口涼氣,倏地擡頭看向面色蒼白的蘭措。
貢品或被劫、或失竊都有轉圜的餘地,動手之人用心險惡,竟将紫鲛珠換成魚目混珠,裝進了一模一樣的貢品箱內!
倘若姬珣不曾提醒,倘若蘭措不曾開箱,而是把這幾箱“魚目”徑直呈貢至禦前……
永熹中狹多疑,收到“魚目混珠”,諷刺他“有眼無珠”,淮南王府可還有活路?
“泉将軍,蘭大人,”姬珣解下腰上的香囊,遞給宋晞以抵禦房中腥臭,而後才近前兩步,朝泉醴兩人道,“冒昧請教,自淮南王府啓程之時,兩位可曾仔細檢查過箱內物品?”
是在驿館裏被人偷梁又換了柱,還是在啓程之初便被人動了手腳?
“爺!”泉醴迎上前,聽懂他話中意,一邊拱手,一邊颔首道,“回世子爺的話,不只出發時,方才入庫時,我和蘭大人還開箱檢查過,裏頭還是紫鲛珠。”
宋晞執着香囊探出頭來,見那箱上的鎖皆被暴力破開,蹙眉道:“這些鎖……你二人進來時,箱子是開着的?”
泉醴搖搖頭,指着箱上的破鎖道:“不瞞姑娘,這幾把鎖都是我動的手。方才進來時,牆上的燈已被風吹滅,我兩人點上燈一看,牆邊的木箱、銅鎖,甚至上頭的遮蓋都和我兩人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本不想多事,是蘭大人忽然心神不寧,堅持再次開箱,我二人用鑰匙試了許久,怎麽都打不開,我性子急,便……”
泉醴懊惱地撓撓頭,很快正色,看着那幾把銅鎖道:“彼時在下還以為是銅鎖沾了水,鏽住了,而今再想,莫不是被換了?這銅鎖只是樣式相同,實際與我兩人的鑰匙并不匹配?”
姬珣行至過道中央,看看左邊,又看向右邊,蹙眉道:“你們的箱子……是商議過?還是巧合?”
“是巧合,卻也不奇。”泉醴走到他身側,叩了叩左側文安伯府的箱子,解釋道,“聽聞蘇小世子和陳三交好,我估摸着,他也用了陳家的箱子。”
“誰家?!”姬珣陡然擡眸,“陳?”
“世子爺不知?”泉醴眼裏浮出茫然,看看宋晞,又看向他道,“東穎陳氏經商世家,于長途奔波貨物運送最是老道,我青州多數人家都用他家的箱子運送貨物。”
原來如此。
“爺,要不要讓子悠先生來開箱?”疾風大步上前。
姬珣順着搖落不止的落葉看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遙處,擰眉思忖片刻,突然道:“我記得方才有人說,南渡河裏多秋鲈?”
“爺的意思是?”泉醴幾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言下之意。
“方才用膳時,每一桌都有鲈脍,可有人吃到魚眼?”姬珣垂目看向箱裏的魚目,若有所思道,“這些魚目被悶出了腥臭,卻也還還新鮮……”
偷梁換柱之人清楚知道倉房所在之地,貢箱與文安伯府的箱子外部如此形似,那人卻能一眼“看出”哪箱是行禮,哪箱是紫鲛珠……再有,要在疾風幾人眼皮子底下行事,他們動手的時機唯有大雨滂沱時、刺客到來之前。
要在不足一個時辰之內完成所有事宜,若不是運送貢品的車隊裏出了叛徒,便只有一種可能。
“驿站內有內應!”想通其間關竅,泉醴雙目噴火,拳頭攥得咔噠作響。
“而且,”宋晞舉目望向黑沉沉的夜幕,凝眉道,“迢西驿站四下空曠,雨時趕路不便,那兩箱貢品還在驿館也未可知。”
“正是如此!”
姬珣擡起頭,見蘭措六神無主,泉醴又一臉希冀地看着他,思量片刻,轉頭衆人道:“蘭大人,勞你帶上府中護衛,和掌櫃将驿站裏外翻尋一遍,樓裏樓外、各門各戶皆不能放過。若有人不在房中,務必記下那人姓名特征。”
“是!”得了令,蘭措似一下有了主心骨,陰沉着臉急急朝門外而去。
“疾風追影,和五影一道,把馬廄、後廚、後院……這些少有人至之地翻尋一遍,尤其是後廚,”姬珣目光微沉,“務必翻找仔細。”
“是!”兩人齊齊告退。
“世子爺,我呢?”眼見旁人都得了令,泉醴急得跳腳,“爺,我做什麽?還有哪裏要查?”
“泉将軍你……”
姬珣舉目望向煙柳凄濛的寒煙路,思量片刻,轉頭朝他道:“勞小泉将軍出門看看,除卻寒煙路,驿站近旁可還有其他可供車馬出入之路,再有,路上是否有車轍?”
“好!”泉醴重重合上木箱,怒道,“誰敢害我淮南王府,我必讓他有命來,沒命去!”
片刻功夫,房中衆人四散。
沒等宋晞兩人回到大堂,蘭措和掌櫃一行已點起火把,樓裏樓外上下奔忙。
原本靜谧的驿站霎時嚣喧四起,照如白晝。
聽聞有賊人擅闖,大多借宿之人皆願配合,也有幾個性子硬的,吵嚷幾句在所難免。
一炷香後,一樓西南角一間窗戶朝西的廂房內,一陣激烈而不同尋常的争執聲吸引了樓中上下近乎所有人的注意。
宋晞兩人面面相觑,齊齊擱下茶盞,提步往人頭攢動處走去。
“爺?”
“爺,你可來了!”
聽見腳步聲,門邊圍觀之人自發讓出一條通路。
通路盡頭,火光灼灼的廂房門口,素來自如的陳三公子一改往日周全模樣,斜靠在門邊,身上披了件外衣,青絲散亂,眼簾微垂,仿佛意興闌珊。
“陳公子?”姬珣站定在他面前,目露審視,“公子這是已經上了榻?到得卻早。”
“本非自願。”陳三瞟了一眼屋內,懶散道,“屋內是我陳家人,我若不來,世子爺怕是不悅。”
姬珣順着他的視線望去。
榻邊兩名“陳家人”身材魁梧,面容肖似,大馬金刀坐在榻上,看着一般無二。若非要說出些許不同,左邊那人的眉毛上有道疤,右邊那人更溫文爾雅些。
蘭措和侍衛舉着火把站在一旁,面色陰沉。驿館掌櫃和夥計候在門邊,各自揣着雙手,打着哆嗦。
“這是?”
房中地上有兩件揉成了團的外衣,破敗而褴褛。
聞出風裏若有似無的魚腥氣,宋晞大步邁過門廊,看清地上物事,步子倏地一頓。
“魚鱗?!”
她目光一顫,猛地看向姬珣,後者早在認出魚鱗的瞬間變了臉,走進屋道:“蘭大人,怎麽回事?”
“大人!”蘭措傾身上前,垂目盯着地上的衣物,沉聲道,“他兩人名喚陳南、陳北,這兩件長衫是從他們榻下找到的。但他兩人只承認去過後廚,不承認箱中魚目與他兩人有關。”
“少血口噴人!”眉上有疤的陳南拍案而起,唾沫橫飛道,“身上有魚鱗就是案犯?你們青州人斷案如此輕易?”
“你!”
“去過後廚?”姬珣攔下怒目而視的蘭措,示意他稍安勿躁。
“去過又如何?”陳南雙手叉腰,梗着脖子迎向姬珣的目光。
姬珣轉身看向門邊的陳三。
行商之人最是長袖善舞,最善察言觀色,誰給他的底氣,敢在此大吵大叫。
門邊的當家人不緊不慢打了個哈欠,仿似這才覺察出姬珣的視線,唇邊噙着笑意,拱手道:“豎子無禮,還望世子爺不怪。”他直起身,斜了裏側一眼,怒道,“陳南,好好說話!”
“哼!”陳南一聲冷哼,卻不敢再大放厥詞。
“世子爺見諒。”溫雅些的陳北起身作揖,接過話頭道,“我二人本是獵戶出生,蒙三公子不棄,得以在陳家商隊安定,做些炊事打獵的活計。”
“炊事?”姬珣看向陳北,“那這衣服上的魚鱗?”
“魚鱗的确是在後廚沾上的。”陳北轉向掌櫃和夥計,不卑不亢道,“小人不知掌櫃兩人何以不吭聲,只是我們一行抵達時,大夥都饑腸辘辘,只想吃口鲈魚鮮,奈何後廚人手不足,我二人便自告奮勇,殺雞宰魚,幫着忙活了好一陣。”
姬珣轉向戰戰兢兢的掌櫃:“此話當真?”
“當、當真!”圓臉掌櫃連連拱手,哆嗦道,“兩、兩位大俠動作利落,三兩刀便能殺完一條魚。”
“殺魚?”姬珣若有所思,“挖眼了?”
“你們南州人不是最講究□□脍細?”性子急躁的陳南冷哼一聲,接過話頭道,“莫非連魚眼都不挖?”
姬珣目露了然,卻不計較他的無禮,轉向掌櫃道:“敢問掌櫃的,殺過魚後,那些魚鱗、魚目都放去哪了?”
“放哪了?”掌櫃一臉茫然地看向身旁的夥計,“扔了?”
夥計捧着油燈,一臉憨厚道:“回爺的話,後廚每日都會有專人收走廚餘,那些污穢之物絕不會過夜。”
“爺!”
姬珣眼睛一亮,正要動身,一道驚喝聲自人群外響起,擡眼一看,卻是火影得了什麽消息,正火急火燎急趕而來。
見廂房裏外人滿為患,他穿過人潮直至兩人身前,看了看左右,附耳回禀道:“爺,後門有條路上發現了車轍,間距正與貢車相符。屬下沿那車轍一路追尋,越過山頭有個大坑,坑裏滿是穢污之物。推車還在坑邊,貢箱卻不見蹤影。”
“後山?”
火影眉心一跳,正不解爺為何當衆說了出來,一旁的夥計陡然睜大雙眼,颔首道:“爺怎知丢穢污的大坑就在後山。”
車子還在,貢箱卻不見蹤影……姬珣面色微冷。
難怪驿站裏外無一人外出,運走貢箱之人本非借宿之人。驿站裏外人滿為患,多出兩箱廚餘再尋常不過。
不對!
姬珣陡然擡眸。
大雨滂沱時,曾有一人曾離開過迢西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