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呓語
呓語
“姑娘可曾聽說過朝華公主?”
“誰?!”宋晞垂在身側的手微微一曲,說出口的話剎時變了調,“朝華?”
疾風收回遠眺的目光,凝眸許久,颔首道:“前朝,朝華公主。”
疾風的語調不緊不慢,伴着如水涼月,輕易便能把人拉回到不忍回顧的冥冥昨日、前朝舊歷中。
“嘉順一十八年春,北戎犯邊,南疆亦不太平……南酉舉國之力入犯我大祈,老侯爺和小侯爺兵分兩路——侯爺率大部南寧軍正面相迎,小侯爺領三千精兵深入敵軍腹地……
“因後備不足,那一戰打得實在艱難,如今說來似有聳人聽聞之嫌,只是……”
他陡然擡眸望向宋晞,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緊握,墨色的瞳仁裏映出不自知的傷懷:“誰也沒能料到,半年後凱旋歸來之時,祈國已經改朝換代……侯爺成了王爺,世子爺搖身一變,也成了皇親國戚……”
浮雲遮晚月,庭間霎時風聲大作。
宋晞下意識搭住近旁的銀杏,眼簾微垂:“皇親國戚?”
疾風的視線越過她,望向漫天婆娑的銀杏葉,良久,啞聲道:“回城那日,依稀記得是在城外的十裏亭,早一步回府的侯爺突然出了城,找到爺,跟他說,宮裏傳來噩耗……”
映着月華的雙目微微一顫,他垂目望向宋晞,眸間霎時哀意漫步。
意識到什麽,宋晞腦中嗡的一聲,周遭萬物霎時遁遠……
夜幕如潑,黃葉如雨,眼前人的唇仍在不停開合,她卻聽不見任何聲音,非得凝起全部心神,才能讀懂一二。
“……朝華公主突發惡疾,于大婚前日命赴黃泉……”
不知過了多久,簌簌的落葉聲裏,宋晞幽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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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懂他眼裏的試探與關切,宋晞輕眨眨眼,唇邊浮出一絲牽強的弧度,輕道:“朝華公主病殁,和小侯爺的病……有何關聯?”
“聽聞公主之事,”疾風收回視線,思量片刻,繼續道,“等不及回府整歇,爺千裏單騎奔走祈都,一去三月有餘。”
“他去了祈都?!”宋晞脫口而出,驚覺自己的失态,很快又低垂下眼簾,口中喃喃自語,“去了祈都……”
“三月後回城,爺的身子看似無恙,人卻瘦了一大圈。”
疾風若無所覺她的反常,擡眼望着竹影輕動的房門口,又道:“不等元氣恢複,他又夜半出走,一去半月有餘,只這一次,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
“不知去了何處?”
疾風輕一颔首,黯然道:“再次回府時,人便成了今日模樣……除卻一日重過一日的咳疾,每逢月半便會心悸難忍,精氣神更是一日不足一日……趙府醫說……”
庭間秋葉簌簌,宋晞聽見仿佛隔了一堵厚牆,來自遙遠之地的聲音。
“……此疾藥石罔顧,尋常人怕是撐不過三年。”
四下倏而靜默,連帶提至半空的心都似突然忘了跳動。
良久,一葉銀杏拂過肩頭,宋晞沉如寒潭的眸間輕掠過一絲漣漪。
“你方才說,他的病而今已三年有餘?”
疾風輕輕颔首,臉上的神情愈發黯然:“幸得趙府醫醫術高明,府中又不缺藥材……”
浮雲漸散,院內霎時滿落寒霜。
宋晞舉目望着天上月,腦中忽而浮出昔年淺黛閣外的梧桐木,春去春又來,經年亭亭如蓋。
那夜的月和今時一般,又大又圓。
她記得侵肌入骨、密不透風的靜寂與寒涼。
昭昭梧桐映晚月,等不及鳳來栖……
那時的她心如死灰,只覺紅塵莽莽,前路遙遙,舉目四顧,世間竟無一她惦念之人……
一線月華透過銀杏梢,掠經她眼前,宋晞目光一顫,陡然回過神。
原是浮雲遮望眼。
——千裏之外的南疆曾有過勞勞牽挂,切切如當初。
“我……”
她擡眸看向疾風,待開口之時,才知喉嚨又幹又啞,字已不成句。
“讓我進去看看……”
端量許久,疾風錯開視線,颔首道:“好。”
一前一後穿過中庭,臨近房門口,宋晞再次停下腳步,轉頭朝他道:“可否勞煩送壺熱茶來?再有,銀針?”
聽出她的用意,疾風目光一顫,正要說些什麽,聽見門裏傳來的悶咳聲,他陡然垂下目光,咬咬牙,沉聲道:“姑娘之恩……”
“你……”
宋晞輕聲打斷,擺擺手道:“今晚不曾見過我,亦不知我偷溜進小侯爺卧房之事。”
疾風一怔,明白她話中意,躬身作了個長揖,轉身而去。
“吱呀——”
房門被推開,月華自她身後斜照而入。
晚風,簾帷,婆娑竹影入屏成畫。
一步一停皆成景,此時的宋晞卻無心細看,幽泉澹澹、修竹參差的屏風後頭,悶在被裏的痛哼聲越發分明,聽得人心惶惶而難安。
她放下熱氣騰騰的茶,擡手掀開簾帳。
榻上之人落拓不再,反而面目“猙獰”,汗如雨下,看臉色應當在發熱,蜷縮在衾被下的身子卻在瑟瑟發抖,仿佛寒冷至極。
宋晞不作猶豫,回到桌邊挑起銀針,只片刻便端着加了“料”的熱茶去而複返。
“子晔?”
她傾身向前,正欲扶起姬珣,帳中人倏地一頓。
好似聽見了什麽了不得的動靜,姬珣曲握在胸前的手猛地一揮。
掌風襲來的同時,只聽“哐啷”一聲,手裏的茶被揮落,她被”拍“到床邊,捂着吃痛的心口,疼得直抽冷氣。
——領兵打仗多年,姬珣對夜襲的警惕已深入骨髓,哪怕在意識昏沉的當下,覺察出旁人的靠近,依舊不問敵友,掌風候之。
宋晞跌坐在一地碎瓷間,又生怕誤傷旁人,一時顧不得胸口疼痛,蹲在地上拾掇起了碎瓷片。
“別去!”
不知是否因為方才的變故,榻上人不再痛吟,轉而發出意義不明的呓語,仿佛陷入了更深一層的夢境。
晚風拂過西窗,投落下一叢又一叢深深淺淺的影。
房裏正寂然,忽聽咚的一聲,榻上人重重摔落在床上,而後一手緊攥着衾被,一手探向虛空,驚喝不斷。
“朝華!別去!”
不知名的鳥自窗外振翅而起,驚落滿地月影瑟瑟。
不明情由的鳥雀尚且能聽出那話裏的痛楚都驚懼,遑論——
“朝華”兩字落入耳中,宋晞心口一顫,左手無名指被瓷片割破,殷紅立時滲出,她若無所覺,兩眼輕輕一眨,立時擡眸望向輕輕曳動的簾帳內。
心上倏而生出浩蕩無垠的哀意,來勢洶洶,漫天席卷,不知是為姬珣,還是為歷史塵埃裏的朝華公主。
不知過了多久,她按下心頭湧動,徐徐起身,緩步行至榻前,眸間湧動着不知名的情愫,垂目看向燭火勾勒出的蒼白容顏。
驚懼不定、惶惶不安、手足無措……南寧少帥風華絕代,這些詞本不該與他相幹。
他夢見了什麽?
他夢裏的朝華可還是無畏無懼,從前模樣?
決定了什麽,宋晞突然湊上前,不等對方反應,手腳并用撲上床榻,四肢成鎖纏住他周身。
眼見他開始掙紮,宋晞探頭湊到他耳際,輕聲道:“珣哥哥,是我!”
仿佛誤觸了什麽神奇的機關,“珣哥哥”三字出口剎那,榻上人僵則僵矣,身體突然停止了掙紮,只兩彎睫影不停顫動,似乎拼命想掙脫夢魇,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
趁他卸下防備,宋晞突然出手,左手無名指飛快抹過他唇間。
眼見他再次掙紮,宋晞飛快抽回手,雙手鎖住他雙肩的同時,腦中思緒飛轉,不假思索道——
“珣哥哥可還記得落春別莊?那兒的蓮池水清如許,連天映日……那年我一不小心掉入蓮池,太子哥哥吓得三魂去了兩魂半。”
想起舊事,宋晞眉眼下彎,眼裏浮起不自知的輕柔笑意。
“父王大動肝火,罰你們跪了好幾個時辰……幸得那之後學了凫水,若不然,今日落水還不知會如何……”
“還有那年上元節,你幾人架不住我哭求,帶我去了永安大街……永安寺的煙花浩大紛繁,和宮中不同……自那之後,我再不曾見過那般熱鬧又絢爛的煙花……”
“再有那年端午,燈伯教我們幾個包粽子……
月落燭花瘦,更深夜漏殘。
不知不覺,東方天幕已熹微。
“……記不記得那年,若是沒記錯,應當是嘉順五年,宮裏難得熱鬧,我步步緊跟在太子哥哥身後,不敢張揚。”
想起什麽,宋晞再次輕笑出聲,右邊臉頰枕在他胸前,隔着衾被,仿佛自言自語道:“席上好幾人與我年齡相仿。其中有個頂頂好看的小公子,狐裘紫貂,色若春曉,站在那兒安安靜靜,真真皎如玉樹……我問太子哥哥那人是誰,太子哥哥诓我,說那小公子性子沉穩,素來不喜跳脫之人……吓得我一晚上不敢亂瞟,只敢偷摸……”
“我以為……”
頭頂上方忽而傳來應答之聲,衾被之下回聲震蕩,宋晞被唬一跳,後知後覺自己枕得踏實,身下的“枕頭”早已停止掙紮,取而代之以沉穩而有力的心跳聲。
宋晞驀然擡眸。
新日的第一縷晨光掠過浩浩南州城,透過茂茂庭院,穿堂過戶,躍動在兩人交彙的視線間。
晴絲輕落,青絲糾纏。看清他眼底混着血絲的深沉,宋晞忽覺心跳失序,頰邊泛起燥人又陌生的熱意。
四目相對,姬珣眸間亦浮出陌生的熱烈,拂過耳邊的吐息蘊着暖融,烈烈如同盈窗的初升之日。
“昔年中秋宴,我一直以為,你偷觑之人是我右邊的姬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