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疾
舊疾
燭火映入翠微眼眸,漾起一層層惆悵與傷懷。
許久,她接過宋晞遞來的熱茶,黯然開口。
“聖女不憶,我本名雲舒,是長老雲落之女……
“三年前,聖女出走子虛谷不多時,祈國忽而傳出靡音族人入世的消息。自那之後,越來越多外族人,也不知巧合還是為人指引,來我子虛谷,招搖過市、坑蒙拐騙……族人不堪其擾……
“幾個月後,依稀是個十五月圓夜,族長在參商臺接見了一位貴客。
“那人離去後,族長又召集族中衆人,說時局将亂,令我等隐藏身份,各自潛入祈、酉、鄀各國,一為尋找聖女你,二為隐姓埋名韬光養晦,以謀長遠……”
窗外晚風呼嘯,夜色沉沉如訴。
想起白日裏所見,宋晞的眉頭久久不得舒展。
“如此說來,長川大火時,子虛谷中莫非已人去樓空?”
翠微下意識張望左右,确認四下無人,才壓着嗓子,颔首道:“聖女莫怕,長川大火并非如世人以為。族長說,靡音族的傳承從來不在一谷、一臺,而在你、我……”
纖纖玉指指向宋晞,又指向她自己。
“族中各人。他不憂子虛谷滅,不懼參商臺毀,只怕族人藏身深山日久,不知人心險惡……初次造訪後又半月,那位貴人再次踏足子虛谷,與族長在房中待了半日有餘……
“那之後,族長召集族中衆人,說他周全了一個法子,既能保全族人,又能讓外人相信,參商臺已毀,‘音落乾坤定’再不會出現……”
圓月西傾,窗上落影輕搖曳。宋晞目光悠遠,若有所思。
子虛谷的存在已逾百年,靡音族人為當局者忌憚并不會是初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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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有何不同,永熹的忌憚為何會逼得雲岚動用如此傷筋動骨的金蟬脫殼之計?
她看向四仙桌另側,沉聲道:“父親現下在何處?”
燭影下的秀麗面容微微一怔。
許久,翠微怯怯擡眸,不等宋晞看清又陡然垂下目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啞聲道:“聖女,節哀。”
宋晞神情一怔。
原來如此。
是雲岚清楚自己命不久矣,雲裳又不知所蹤,時逢舉族存亡之際,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得知情由本該豁然,不知是更深露重,還是原身對雲岚的父女情在作祟,宋晞擡眼望着窗外,倏而錯覺搖曳在窗上的影化作一道道暗黑色的線,擠進窗縫,結織成網,将她一層層裹縛其中,纏得她喘不過氣來。
桌上燭花照無言。
欲言又止數次,翠微終于按捺不住,打破沉默道:“姑娘你……可還有其他想知道之事?”
宋晞驀然回神,下意識搖了搖頭,很快又道:“還有一事……”
眉心微微凝起,她的眼裏懸着遲疑,看着翠微道:“你是否記得,或者聽說過,我是否曾有過媒妁之約?或者,可曾和誰人定過親?”
“媒妁之約?”
翠微一怔,遲疑片刻,吶吶道:“聖女是遇見了什麽人?如此說來,好像的确曾聽母親說起過……說聖女日後若是嫁去祈國,往來子虛谷怕是多有不便。”
嫁去祈國?
宋晞握在茶杯的手微微一曲,眉頭不自禁擰起。
莫非陳三并非信口開河,雲裳的确曾和他兩情相悅、互許終身?
可若是心怡之人,松茗樓前重逢時,他的臉上為何不見重逢之喜,反而立時起了試探的心思?
“聖女?”見她神色時陰時晴,翠微輕拉住她手,一臉關切道,“怎麽突然問起定親之事?”
“沒什麽。”宋晞輕搖搖頭,叮囑她道,“此事你知我知,萬不可對第三人提起。”
“好!”翠微颔首,“我記下了……”
*
溶溶庭院,秋葉晚風。時近亥時,中庭書房依舊照如白晝。
更深漏已殘,爐火上方依舊熱氣汩汩,愈發濃郁的藥草香蓋過茶香四溢開來。
搖曳不定的燈火照出書案後頭姬珣愈發蒼白的面容,時近子夜,他臉上的病氣幾已藏不住。
“還不用藥,活膩了不成?!”
趙府醫拂袖離去時的氣話如在耳畔,書案下方,疾風垂眸瞟了眼靜待示下的朝雨,又擡眸看向眉頭緊鎖的自家爺,思量片刻,忍不住道:“爺,雲姑娘信裏的意思,似乎是想借陳三來試探蘇世子……”
蘇子階心性單純,若只是尋常友人,聽聞對方在林裏受了傷,必定顧不上姬珣的叮囑,連夜便會出門。可若是瞻前顧後,閉門不出……
話沒說完,書案另側,姬珣映着燈火的瞳仁倏地一顫。
“爺,怎麽了?”
疾風箭步上前,正要接過他手裏的信,姬珣右手一揮,躲過他的同時,又看了看信上的字跡,搖搖頭道:“把這信謄抄一遍,原件留在此地,不必讓第四人看見。”
意識到什麽,疾風倏地垂下目光,拱手道:“是!”
“咳咳……”
朝雨離去不多時,涼風透進門戶,房內霎時一陣驚天怒咳。
疾風神色大變,箭步沖到爐前,倒了滿滿一大碗藥,奉至姬珣面前。
“爺,快把藥喝了!”
待一海碗藥下肚,姬珣的咳嗽稍稍緩解,疾風一邊接過空碗,一邊打量他臉色,神情遲疑道:“爺,更深露重,有什麽事等明日……”
“說!”
一記眼刀飛掠而來,疾風下意識垂下目光,咬咬牙,沉聲道:“爺,林中的痕跡與雲姑娘所述大致相符,總共七人,兩人用箭,五人佩刀,人數、招式的确似玄武舍。”
“似?”姬珣眼裏掠過一線寒芒,“實際是?”
疾風輕搖搖頭:“不知是誰,只是……若是玄武七星,聽陳三喚出‘聖女’二字,他們定會手下留情,而非痛下殺手。
“再者,真正的玄武七星正被我們派出去的假聖女耍得團團轉,無論如何都不會出現在子虛谷附近……
“再有,在林裏時招招要人命,可等雲姑娘和陳三跳崖後,他們卻又齊齊收了手……不問生死、不求結果,此舉實在不似玄武舍平日所行。”
疾風說得越多,姬珣臉色越沉。
在南州地界招搖過市,南寧侯府卻不知幾人身份,甚至全無頭緒……那幾人的目标是雲裳,還是動機成謎的陳三公子?
“劍招刀法也無線索?”
疾風搖搖頭:“十分陌生,不似各大門派慣用之法。”
窗外冷風撲簌,窗上燈影搖來又晃去,仿如誰人的心沉沉如夜,久久不得開懷。
“咳咳……”
又一陣悶咳過後,等不及疾風開口,姬珣目光一凜,擡起頭道:“雲華山,尋妥帖之人暗訪。”
“雲華山?”疾風一怔,很快恍然道,“爺不信陳三所說?”
“是真是假,言之過早。”
姬珣舉目望向落影憧憧的窗外,啞聲道:“雁過留影,花落有聲。雲華山下人家、若水寺內僧人,東颍陳家故人……事無巨細,務必一一詳查……昔年陳夫人是幾時離開的東颍,又是幾時抵達的雲華山?陳三哪年回的若水寺?再有,他那一身功夫從何而來……”
“屬下明白!”疾風正色。
“咳咳咳!”
話音未落,又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驚得爐火四下搖顫,疾風連忙遞上熱茶,不放心似的看了看窗外,忍不住道:“天時不早,爺,不如讓雲姑娘……”
姬珣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攥,厲聲道:“莫要多事,不必讓她煩心。”
疾風垂下目光,神色黯然:“是……”
*
雲月何澹澹,金桂戲晚風。
時近子夜,一只烏鴉栖落桂花枝,瞪着渾圓的眼,左顧右盼片刻,倏地振翅而起。一聲凄厲尖叫劃破夜空,窗外霎時抖落一陣桂花雨。
一窗之隔花香馥郁、熱氣氤氲,只剩一人的房內,宋晞正在沐浴。
白皙的兩靥暈出緋紅,纖長的眼睫微微顫着,凝起的眉頭沒來得及舒展,窗外驚落桂花雨的剎那,她撐着木桶的雙手陡然用力,兩眼霍然圓睜。
不知是為那悚人的尖叫所駭,還是旁的什麽,四下分明馥郁如故,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宋晞腦中倏而掠過回府之時,掠過她鼻下的那道若有似無的草藥香。
姬珣他……是偶染風寒,還是舊疾複發?
幾日前用過雞湯後,他的咳疾分明已好轉不少,為何會突然……
思慮越多,宋晞心下越是不安,一時顧不得已過子夜,草草結束沐浴,匆匆忙忙出了門。
經回廊,過中庭,黃葉簌簌,月随人走。
臨近主家卧房所在,宋晞正欲加快步調,游廊盡頭忽地傳來吱呀一道,她下意識擡起頭看,卻是素來不慌不忙的疾風,正一臉憂心忡忡的自姬珣房裏出來。
“疾風!”她飛快迎上前,看了看他身後,蹙眉道,“怎麽這個點從爺房裏出來?”
看清來人,疾風神情一怔,下意識看了看左右,擡手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是咳疾犯了?還是哪裏不适?”
月華如水的庭院,一樹銀杏正婆娑。等不及對方思量,宋晞連珠放炮似的追問道:“他自小身體強健,從不畏寒,而今為何會如此?”
疾風作勢阻攔的手倏地一頓。
溶溶月華透過蒙蒙銀杏,掠過她皎皎雙目,娟秀面容。
必是月華昏晦之故,看着落影下的面容,疾風倏而生出錯覺,眼前依稀昨日風月,故人模樣。
想起爺對她的上心……而今哪怕不是故人,也勝似故人。
“爺的病至今三載已有餘……”
沉吟片刻,他舉目望向竹影搖動的房門口,幽幽道:“姑娘可曾聽說過朝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