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索橋
索橋
一株百年老松作擋,繞過舍然亭後仿佛生在懸崖上的亭柱,後方原來另有乾坤。
穿過一道山石築成的暗門,一縷幽風攀過逶迤曲折的山道拂面而來。
宋晞下意識打了個寒噤,定睛再看,本該是實體的鳳鳴山內部不知被誰人挖成中空,一條又長又窄的環形石梯陡然出現在兩人面前。
她跟上陳三,沿那環形石梯一路向下。
“咚——咚——”
山外狂風呼嘯,空蕩蕩的山體內只有兩道足音交替響起。
如有感應般,頭頂上方的燭火随同他兩人近前的步調漸次點亮,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引動,火苗左遮右引,搖搖晃晃,投照下一道道瑰麗又詭異的影。
山道雖崎岖難行,若被人發現那暗門所在,通往子虛谷的第二條路豈非很容易被發現?
宋晞正暗自揣度,右手撐着的岩壁上方忽而傳來越來越密的震動,身後緊跟着傳來仿如夏夜驚雷的隆隆聲。
她下意識轉過身看。
方才路過之地草木橫生,石壁巍峨,哪還有什麽石梯與暗門?
宋晞雙瞳驟縮,心跳陡然失序,扶着岩壁的手不自覺用力。
——遠不止一條石梯,山內暗門遍布,機關重重,一步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宋晞後知後覺,方才離開舍然亭時,陳三眼底那抹一閃而過的狡黠,原來并非她的錯覺。
如是機巧在前,哪怕讓水影跟來又如何?草上飛、輕如燕、淩波微步、流風回雪……再好的輕功,于此等機巧面前,怕都于事無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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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姑娘?”
見她停下腳步,陳三跟着轉過身。
不知是石梯靜寂,還是回音缭繞之故,陳三的聲音分明與先前無異,穿過凹凸不平的岩壁落入宋晞耳中,卻莫名低沉而幽微。
陳三不可見處,她低垂下眼簾,右手松開岩壁,輕按了按心口處的穿雲哨箭,無聲吐出一口氣。
“這些個機關……”
她轉身迎向陳三隐含探究的視線,眼裏浮出幾分恰到好處的不谙世事與茫然,一臉好奇道:“是怕上山采風之人誤入聖地?”
陳三的目光越過她肩頭,落向幽回曲折的山道盡頭那道不知何時落成的厚重石門,眼裏若有浮光一閃而過,唇邊漾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凝眸端量,卻不應話。少頃,他轉身朝前,指着黑黝黝的前方道:“姑娘莫驚,出口已在眼前。”
宋晞順着他的手勢望去,而後才驚覺,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抵達環形石梯的盡頭。
“哐啷——哐啷啷——”
石梯盡頭是道只容一人彎腰通過的窄小鐵門。
透進門縫而來的風嚣嚷着穿過逶迤幽長的石梯,轉又化作一道又細又長的低吟,不管不顧往宋晞耳朵裏鑽。
“此處風大,姑娘先退後。”
山外狂風呼嘯,山內回聲隆隆,見陳三大步邁向鐵門,宋晞莫名心驚。
正欲開口,陳三已利落行至門邊,撩起衣擺,屈膝蹲下,雙手緊握住門把,牙關緊咬,頸側青筋凸起同時,口中緊跟着發出一聲悶哼。
“吱——呀——”
仿佛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陳三臂上青筋爆出、關節泛白。
終于,不時之後,那道久無人開啓的鐵門發出難耐的叫嚣,一縷天光伴着陳三徐徐後退的步調陡然投落。
狂風雲海肆虐而入。
看清門外情形,宋晞提起衣擺的動作倏地一頓,心下陡然一空。
門外并非蒼翠山徑,幽谷群山,而是另一片雲海茫茫,環山對峙。
——環形石梯将她兩人帶到了杳無人跡的山腰,舍然亭已在高不可攀的遙處,幾步之遙依舊是千仞懸崖,一步行差踏錯便可粉身碎骨。
一株品種不明的樹歪在懸崖上方,禁不住狂風似的,左搖右擺,枯葉搖顫,不多時,幾葉枯黃墜落枝頭,随同狂風朝崖底奔落而去。
宋晞心下砰砰直跳,不解陳三帶她來此的用意,心下揣起十二萬分惶惶,提起衣擺,輕手輕腳近前。
“哐啷——啷——”
又一道跌宕的鐵鏈聲伴着勁風落入耳中,宋晞心下一顫,擡眼再看,除卻枯枝敗葉,疊蕩不休的雲海間還有條矯健颀長的“鐵龍”穿行其間,不甘禁锢似的,迎着狂風抖擻作響,似随時随地欲往九天扶搖而去。
“那是?”宋晞下意識走出兩步,兩眼倏而睜大,“一座鐵索橋?!”
陳三抖了抖周身鐵屑,一邊上前,一邊望着無際雲海間的索橋彼端,眸光忽閃:“正是索橋。”
——去往子虛谷的第二條路,并非陸路,不是水路,而是條鮮為人知的空中之路。
山間空曠,那座上了年歲索橋在雲海間顫動不休。
陳三收回目光,擡手讓她先行。
宋晞穩住心神,提起衣擺,邁出鐵門。
左手剛搭上鎖鏈,滿是鏽斑的鏈條在她手下重重一顫,她倏地一激靈,陡然抽回手。
“怎麽了?”陳三走到她身側,張開雙臂,意圖擋住四面八方而來的狂風。
窺見他眼裏真假不名的切切,宋晞收回視線,微颦着眉頭,搖搖頭道:“無妨,只是索橋有些涼。”
“涼?”陳三擡眸端量宋晞臉色,眼裏浮出不解,蹙眉道,“姑娘體質特殊,本不該如此畏寒。”
不等宋晞應聲,他率先走上搖搖晃晃的索橋。行出不多時,他舉目望着煙岚缥缈的遙處,若有所思道:“參商臺毀、子虛谷滅、族人離散,聖女不憶前塵……”
“嘎——嘎——”
一只落單的雁橫過漫無邊際的高空,四下空蕩之故,環過群山而來的風愈發肆虐而凜冽。
不知不覺間,他兩人已行至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索橋正中。
上方是凜風陣陣,松濤怒浪,底下是萬丈懸崖,生死難明。
宋晞緊握着索橋兩端,心下生出沒來由的錯覺,好似天地廣袤無所依,此間唯一能倚仗之物,便是那道穿過狂風雲海,依舊不疾不徐的聲音……
“……祈國欠我靡音族人甚多。”
“嗡——”
話音方落,缥缈之地倏又傳來一道幽遠又渾厚的鐘聲。
仿佛一道又細又長的光穿過茫茫雲海,心上惶惶驟而驚破,宋晞步子一頓,靈臺霎時清明。
搭着索橋的手微微用力,她按下心上不由自主的驚懼與惶惶,擡眼望向幾步之遙的陳三。
都說商賈識人心,四下無人的索橋,愈發寂寥的孤雁與晚空……他行出的每一步,說出的每一句話,甚至她心上倏忽即逝的只他能倚仗的惶惶,會否一早在他設想之內?
眼前所見,會否是一出替她量身定制的精品戲幕?
宋晞眉心微擰,假作畏寒般轉過身,攏起雙手,哈了兩口熱氣,待心緒稍定,才又“急急忙忙”追上陳三。
“祈國?”鬓發被吹亂,她似渾然不覺,圓瞪的眸間顫動着明晃晃不明就裏的茫然,神情無辜道,“參商臺毀、子虛谷滅?公子言下之意,這些事都和祈國有關?”
四目交彙,陳三陡然別開臉,仿佛不忍回想般,緊咬着牙關,眼裏若見隐忍。
他落在橋上的手愈發用力,直至指關節泛白,索橋發出難耐的锵锵聲。
“姑娘可還記得,或者說,可曾聽說過族中三大秘術?”
良久,他轉過身,落在宋晞臉上的眼神裏依稀混雜着不舍、偏憐與愠怒。
“三大秘術?”宋晞微怔,想起前世看過的話本,下意識道,“你是說,雲心百毒解,人去魂不消和音落乾坤定三術?”
陳三輕一颔首,舉目望向天際之外的松風和雲海,沉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靡音族滅族之禍,正與‘音落乾坤定’之說有關。”
宋晞近前的步子倏地一頓,試探之餘,眉目間倏而多出幾分不自知的鄭重:“你是說?”
“市井傳言,靡音族人盛世歸隐,亂世必出。”
山間寒風肆虐,松濤聲聲,索橋彼端已依稀可見。
西落的秋晖穿過浮雲幾許,斜落在陳三臉上,勾勒出一張清俊眉目,雙眸寒點星。
他的聲音既沉又啞,混入呼嘯而過的風,戰栗不止的鎖鏈,映着空寥暮色,聽來莫名讓人心驚。
“音落乾坤定……換句話說,世有亂局之相,靡音族人才會入世定乾坤。”
宋晞的眉心不知不覺緊蹙成了結,面露不解道:“家國天下,匹夫之責。如是胸襟,為何會惹禍上身?”
“姑娘有所不知……”
時快時慢,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兩人已抵達索橋彼端。
晚風吹散浮雲,郁郁蒼翠映入眼簾,宋晞适才看清,彼岸并非高山或懸崖,而是片遍植二月紅的緩坡。
今歲不太涼,未經霜凍,滿山楓葉尚且蒼翠。
只他兩人卻無心細賞層林漸染之景。
步入楓林不多時,一個三岔路口出現在兩人面前。
宋晞停下腳步,舉目四顧。
斜陽給開闊連綿的楓林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黃色。
岔路往北是條鋪實平整的石子路,一路到頭便是瞧見往來南州的官道。
往南是條歪歪斜斜的土路,潺潺的流水聲若有似無,落入蕭蕭長風中,顯得清悅而動人。
沒等宋晞看清那曲折逶迤的第三條路,陳三已推開遮擋在眼前的枯枝秋葉,往夕照投落的方向大步而去。
“……嘉順帝時,北域有戎狄來犯,南疆有酉國犯邊,依照世俗眼光來看,彼時的祈國亦算不得鼎盛,只靡音族人從不曾現世……”
陳三步履不停,口中繼續着方才在索橋上的話題。
“嘉順”兩字落入耳中,宋晞步子一頓,清亮的瞳仁陡然一縮。
“卻不成想,今上繼位不足三月……”漫山秋葉簌簌,路邊野草東倒西歪,仿佛都迫不及待想要聽清他口中之言。
“永熹元年,南州城便傳出靡音族人現世的消息。”
陳三陡然轉過身,背對着绮麗又眩目的斜陽,聲色低沉:“倘若姑娘是那身居高位之人,乍聞此事,會如何做?”
靡音族人入世亦是在三年前?
覺察出陳三倏而投落的視線,宋晞陡然回神,思忖片刻,擡起頭道:“既是亂世才出,身為一國之君,自是勵精圖治,以平流言。”
“姑娘所言甚是,”陳三眼裏浮出幾不可見的笑意,很快為黯然取代,聲色低沉道,“只可惜,今上之心,比不得姑娘。”
明白了什麽,宋晞呼吸微滞,雙目陡然圓睜:“你是說?”
陳三錯步讓出身後,面朝着殘陽如血的楓林之外,展臂道:“姑娘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