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證言
證言
初見假作不相識,再見又作舊相知,第三次照面,相知又成青梅竹馬、媒妁之約。
陳三分明商賈之後,卻知靡音族秘聞;與蘇升往來密切不算,搖身一變,又有出塵之姿,變身雲裳未來夫婿……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有幾副面孔,幾分真心?不時出現在他幾人周圍,所圖又為何?
鳳鳴崖巅長風萦回,爐裏的火苗霎時大盛。
四目相對,陳三眼裏倏而泛出幾絲了然的笑意。
他站起身,一邊替宋晞續茶,一邊若無其事道:“看姑娘神色,今日來此,心頭惦念似乎并不只為自身?若有幫得上忙之處,陳某必定知無不言。”
宋晞的視線掠過壺柄上那只修皙不輸富家子弟的手,很快移至石桌另側火光映照下的清俊面容,注目許久,交錯在身前的十指曲握又松開,待他坐定之時,淺眸倏地一凜。
“不知公子是否認得西州文安伯府世子,蘇升?”
陳三端起茶碗的動作微微一頓,仿佛被她的單刀直入怔了怔,很快收回視線,唇邊噙着一如既往的妥帖笑意,淡淡道:“姑娘既問起,想來早已探聽清楚,在下與蘇小世子一見如故,近日裏往來頗多。”
宋晞目光忽閃,追問道:“最近一次見面,陳公子可還記得是何時?”
“最近一次?”
陳三陡然擡眸,正巧一陣風吹過,爐中火苗左搖右擺,照得他的臉火影幢幢。
宋晞窺見他眼底顫動不休的幽芒,連帶着拂過山谷的風都似染上了幾分躁動與不安。
“近幾日葉府事忙,而今想來,在下已有四五日不曾見過蘇世子。”
不等宋晞看清他眼底一閃即逝的幽微,陳三已錯開視線,摩挲着手邊的茶碗,若有所思道:“最近一次,若是在下沒記錯,正是天降驟雨那日,那場雨……自午後至日暮,下了足有兩個多時辰,姑娘可有印象?”
宋晞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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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三并不見怪,思量片刻,莞爾道:“忘了所為何事,某與蘇世子約定戌時于閑夢樓相見。日落之後,雨雖小了不少,祈鄀街依舊濕滑難行。我請的馬夫實在膽小怕事,一路慎之又慎,趕到閑夢樓時,戌時已過半。”
戌時過半?
宋晞眉心一跳。
再次聽聞“戌時過半”,宋晞心上生出某種因由不明的似曾相識,仿佛在漫天迷霧間窺見了孤燈搖曳,自以為離終點更近了一步,殊不知燈火映照,反而把前路襯得愈發茫茫而遙遙。
宋晞眉心微擰,上下打量着陳三,不動聲色道:“戌時過半,公子見到了蘇升?”
“撲!”
一陣勁風掠過亭下,爐上的火苗霎時四分五裂。
沒了火光的映照,宋晞看清一桌之隔陳三似突然透出森森冷意的雙眸。
只剎那,爐火歸位,覺察出她的視線,陳三臉上重又浮出宛如三月春風的笑意。彼時幽微依稀只是暮色深沉,她眼前一閃而過的錯覺。
“蘇升?”陳三輕叩桌面,沉吟片刻,搖搖頭道,“不瞞雲姑娘,落雨之故,那日閑夢樓前很是昏晦,我下車時正見子悠先生候在廊下,坐立不定,一臉急躁,近前一問才知,他的衣擺已被毛手毛腳的過路人濺濕大半,只蘇世子遲遲沒有出來,他正不知如何是好。”
若無其事瞟了宋晞一眼,陳三端起手邊茶,不緊不慢淺啜一口,又道:“彼時雨急風驟,我見子悠先生為難,便自告奮勇進門去喊世子爺出來。”
宋晞眸光一閃,又不欲對方看出她的着急,端起茶碗,擡袖半遮面。待吃了兩口茶,心神稍稍安穩,她放下茶碗,沉聲道:“進門便瞧見了蘇世子?”
“倒也不是那般輕易。”注目片刻,陳三眼裏掠過一絲狡黠,輕叩着桌面,慢吞吞道,“我進門時,正見蘇世子從倚雲閣裏出來……”
宋晞心一沉,目光緊跟着一凜:“倚雲閣?!”
“正是。”
似一早料到了她的反應,陳三神态從容,疊斂着衣袂,不疾不徐道:“說來也怪,倚雲閣從來‘重兵把守’,那日卻不知為何,樓梯口空無一人……我入內時,正見蘇世子慌裏慌張得從三樓上下來,擔心他惹了什麽禍事,我便将他拉進了一間空房……”
宋晞倏而握住身前的茶碗,一顆心直直往下沉,仿佛心有所感“狂風驟雨”即将到來,她卻無能為力,只能冷眼旁觀。
見她臉色陰晴不定,陳三“漸入佳境”,嘴皮子越發利索。
“他與我說,閑夢樓裏實在烏煙瘴氣,他久候我不至,正覺無趣,擡眼見看守三樓的護衛不知為何,左顧右盼片刻,竟擅離職守,偷摸溜了出去……
“好巧不巧,那護衛離去不多時,如煙姑娘的門被推開,謝家公子,便是不久前出事的謝逸公子,自裏頭走了出來。不知為解手還是旁的什麽,那謝家公子踉跄出一段距離,見樓梯口無人,又搖搖晃晃往三樓拐了上去……”
宋晞眉心直跳:“蘇升跟了上去?”
陳三愈發不緊不慢,輕嘆一聲,又颔首道:“蘇世子心性單純,他只怕謝公子兀自擅闖引主家不快,便好心跟了上去,本想把人勸下來,只世間事素來如此,好心不一定得好報……”
陳三目光微凜,音調愈發沉緩:“兩人剛一照面,那謝公子也不問他為何在此,不分青紅皂白,竟破口大罵他多管閑事,如此不算,許是酒意上頭,竟又說起蘇小世子出入紅樓有辱門風,文安伯府後繼無人……蘇小世子如何能忍,激憤之下,和那謝家子扭打了起來。”
不知是否天色将晚,遙處停雲霭霭,拂面而來的風卻愈發肆虐,伴着宋晞的心越來越往下沉。
陳三似渾然不覺,舉目遠眺松山雲海許久,又黯然收回目光,看着宋晞道:“我見他神色慌張,身上卻并無外傷,便追問而後如何……蘇世子驚慌失措,幾乎語無倫次,待我再三追問,才颠三倒四道出,兩人扭打之中,他順手抄起了案上的焚香爐,往那謝公子的腦門上來了下去……他慌忙出逃之時,謝公子正昏迷在倚雲閣內,死生不明。”
茫茫煙塵風過留痕,聽他絮絮道出她一早想見過的畫面,握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頓,宋晞倏而鎮定了下來。
——蘇子階三緘其口的隐秘被眼前人三言兩語道出,他當真是蘇升推心置腹、傾蓋如故的好友?還是另有所圖?
今日這出又是為何?為拉進和雲裳的關系,還是為坐實蘇升的罪名?
少頃,映着夕照的淺眸微微一顫,宋晞似恍然回神,看着他道:“謝公子躺在樓下生死不明,而後如何?你二人不曾上樓瞧瞧?直接走了?”
“若是去了,謝公子怕也不會……”
陳三眼底掠過一絲幽微,很快面露唏噓道:“彼時蘇小世子驚懼不已,想起子悠先生還候在廊下,我便陪他一道出了門……不瞞姑娘,謝公子失足之事我亦有耳聞,初聞之時也曾驚駭難寧。”他擡眸望着宋晞,長嘆道,“回想起來,他在倚雲閣真真只暈了過去,若我二人好奇心作祟,回去查探一番,許不會發生後來之事……”
不否認知情,又将自己摘得一幹二淨,加之蘇升又三緘其口……宋晞凝眸而望,卻錯覺愈是專注,愈看不分明他的面容。
“你二人在房中密談許久,樓梯口的護衛始終沒有回來?”
“此事的确蹊跷。”
陳三搖搖頭,若有所思道:“蘇世子與我說,那嚴密看守的倚雲閣實際別無他物,除卻能眺望鄀國群山,實在平平無奇,也不知主家何以如此謹慎。”
宋晞微微一頓,思量片刻,擡起頭道:“聽陳公子言下之意,是認定閑夢樓的主家是鄀國人?”
碗裏掠過漣漪三兩,倒映出誰人眉目,扭曲又陌生。
只剎那,陳三輕放下手中茶,面不改色道:“姑娘不認同?”
宋晞舉目眺望停雲與遠山,淡淡道:“先前我也這般以為,只是……公子不知故國之年,倘若那人當真是鄀國人,為日日相望故國山水,不惜修起倚雲閣,又如何會任‘望鄉樓’裏夜夜笙歌,紙醉金迷?如此,”她陡然收回目光,凝目望向陳三道,“豈非自相矛盾?”
陳三嘴角一抽,驀地垂下眼簾,若有所思。
萬裏松風依依如故。
不知過了多久,爐上清茶汩汩作響之際,宋晞想起自落座起便盤桓在心頭之疑。
“還有一事,望陳公子能解惑?”
陳三起身替她續茶,神色淡然道:“在下必定知無不言。”
宋晞接過他遞來的茶,斟酌片刻,擡起頭道:“方才公子說,舍然亭是我少時撫琴弄音之地?”
陳三傾茶的動作倏地一頓。“是!”
“我雖不憶幼年事……”
隔着袅袅茶氲,宋晞望向迷障疊起的四下,若有所思:“聽聞族中聖地子虛谷位于祈、鄀、酉三國交界,欲去往子虛谷,先經十裏野林,再過十裏迷障……族人大多避世不出,聖女更是足不出戶,此地離子虛谷足有大半日腳程,弄弦而已,我為何會跑這麽遠?”
“出入子虛谷的陸路,的确只南郊野林那一條。”
陳三眼裏掠過星點笑意,斂起衣袂坐定在石桌另側,轉身望向疊蕩不休的冥冥雲海。
宋晞順着他的目光望向遙處,瞳仁緊跟着一縮。
亭外孤峰千仞,平整如同刀削斧鑿的鳳鳴崖下松風萦回,雲海呼嘯……懸崖之下是何物?
經野林,過迷障……宋晞腦中浮出南郊地形圖,倘若此地沒有群山盤踞……
“在崖下?!”宋晞呼吸一滞,倏地脫口而出。
似好不容易等來此問,陳三臉上浮出幾許急不可耐。
他陡然站起身,拂了拂衣上塵土,似若無其事瞟了一眼亭外,又朝宋晞道:“子虛谷是族中聖地,而今正是多事之秋,帶外人前往,怕是不便。”
餘光裏映入水影“姑娘且放心”的眼神,想起他幾人來無影去無蹤的身法,宋晞臉上浮出放松的笑意,起身道:“如此,有勞陳公子前方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