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舍然
舍然
涼風習習,風月無邊。
宋晞正凝眉靜思,姬珣同撐在窗臺上的左手倏忽偏過半寸,小指輕勾住她右手小指,看婆娑月影拂過兩人交疊的手指,同游魚般繞來又蕩去。
“嗯?”宋晞仰起頭,眼裏映着漫天星華,凝眸望向月下之人,“如何?”
姬珣看着她的眼睛,注目許久,倏地前傾上身,附耳耳語道:“聖女久居子虛谷,旁的也就罷了,如何知曉子階與我相差五歲?如何知曉我二人各在學宮待了多少時日?”
耳語低喃掠過耳畔,綿綿如同三月杏花雨。
宋晞心上倏而拂過輕柔又陌生的癢,仿佛有成千上百只細腳伶仃的螞蟻,徘徊在悠悠顫動的心門口,流連不去。
她垂目看向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小指,兩眼不自禁向下彎,眸間漾着無邊風月,丹唇輕啓。
“我……”
“爺!”
話沒出口,身後傳來吱呀一聲,房門被人一把推開,凜凜秋風倒灌而入。
一道人影投落,房中若有似無的旖旎倏忽消散。
姬珣:“……”
房門口,追影一只腳在門裏,一只腳在門外,看清窗邊情形,入內的勢頭硬生生頓住,仿似被人點了穴般,兩眼微微睜大,兩靥漸漸漲成緋紅。
不等宋晞兩人回神,懸在空中的腳倏地一提,追影蹑足退回門外,仿若無事發生般虛掩上門。
“叩叩!”
Advertisement
姬珣兩人面面相觑,正不知他此舉何意,門外又傳來戰戰兢兢的叩門聲。
“爺?”
宋晞忍俊不禁,抽出被姬珣勾住的小指,轉過身道:“進來!”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只圓瞪的眼睛出現在門縫外。
确認自家爺眉眼含笑并未動怒模樣,追影長出一口氣,假作惶恐般重重拍了拍胸口,而後猛地推開門,大步朝兩人走來。
“爺,雲姑娘,”窗前不遠處,追影躬身站定,一邊施禮,一邊正色道:“依兩位吩咐,屬下和金影給那位鄀國來的小公子送去了春竹酒,冷霜茶和桂花栗。小公子很是歡喜,只那位長者實在心細如發,沒等屬下說話,便猜到此舉乃兩位吩咐。”
“猜到了?”宋晞仰頭朝姬珣莞爾而笑,又朝追影道,“可有留什麽話?”
追影輕一颔首,又從袖口取出一枚鳳翎玉牌,雙手奉至兩人前前:“那幾樣物事似乎正合了小公子口味,他歡喜非常,不顧長者再三勸阻,跟出門外,将這玉牌交給了屬下,還再三囑托,說他名喚允九,若來日有緣再相逢,他必當厚禮相報。”
“允九?”姬珣接過他遞來的玉牌,仔細看了看,兩眼倏地一亮,轉遞給宋晞道,“鄀王第九子,允熙。”
“允熙?”
姬珣颔首,又道:“據說九公子今歲十五,性子活潑,容顏清俊,鼻尖一點朱砂痣,煞是昳麗。現在想來,容貌、年齡、行為舉止都對得上。”
“的确風姿卓絕。”
端量片刻,宋晞雙手奉還玉牌,卻被姬珣一把按住,搖着頭道:“你收好便是。”
“我?”宋晞眨眨眼,“為何?”
“九公子他……”姬珣垂眸而望。
正巧月華自西窗斜照而入,四目交彙,宋晞看清他宛如幽潭的瞳仁深處。漣漪疊起,障目迷霧被洗去,瞳仁裏正映出她不能為人知的皮囊之下。
“名字寓意極好,與你相襯。”
**
次日,南州城風輕雲淡,天朗氣清。
一早聽人回禀說陳三啓程去了鳳鳴崖,宋晞換上男子衣物,依姬珣吩咐,揣上了南寧軍獨有的十裏穿雲箭,而後與水影一道,經長河,過楓林,兩個多時辰後,才穿過大半座南州城,抵達祈酉接之地的鳳鳴山。
萬裏松風拂雲端,若聞鳴鳳于朝陽。
待身處漫漫松林間,宋晞才知鳳鳴山的确名副其實。
初時是夯實的土路,越往上走,山徑越是崎岖逶迤,孤峰突絕。
不只如此,抵達山腰時還是清朗無雲的好天,待臨近山頂,遙處疊翠若隐似現,不時前還遙不可及的雲山霧海不知何時已在腳下。
舉目四顧,兩人仿佛置身霭霭停雲間,心下油然而生“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之感。
“锵——”
漫山松林如濤,袅袅弦音乘風而至。
待長風掠過,山間霧岚漸散,宋晞才看清,她兩人面前不遠處,方才雲遮霧隐之地,原是勁風萦回的萬丈懸崖。
崖邊有個古樸雅致的小亭子,三只琉璃檐角高啄上翹,三面奇石為屏,四下雲岚缥缈。紅木廊檐下懸着一面棕木匾額,上書“舍然”二字,走筆俊逸而灑脫。
再看舍然亭內,左邊一桌兩椅,右邊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上茶壺正汩汩冒着熱氣。
小火爐後方另有一幾兩蒲團,一人低眉斂目端坐在木幾另側,正俯首弄弦音。
弦音繞空山,锵锵若鳳鳴。
若是不理山下俗塵事,不問此人正或邪,只看眼前天高地闊,松風相伴,實在容易讓人生出怡然自樂、舍然忘機之感。
實在惑人心。
待一曲方歇,宋晞與水影目光交彙,眼神示意對方原地稍待,而後提起衣袂,舉目走向風姿款款的陳三。
“陳公子,別來無恙。”
“锵!”
舍然亭下,弦音驟然落定。
竹紋雲紗的陳三斂起被風鼓起的廣袖,驀然擡起頭,看清來人模樣,兩眼倏地一亮。
“雲姑娘,別來無恙。”他連忙站起身,拂袖朝亭外之人遙遙施了一禮。
不等對方應聲,他繞出木幾,大步走到泥爐旁,一手提着抹布,一手拎起茶壺,往一早備下的兩只空碗裏倒了兩杯茶,又擡頭朝宋晞道:“外頭風大,姑娘先進亭裏來喝碗茶。”
宋晞并不推卻,朝亭外的水影輕一颔首,很快收回目光,提步走入亭內。
桌上升起袅袅熱氣。
隔着氤氲茶霧,她看清缥缈如仙境的舍然亭外,情不自禁嘆道:“雲深天闊,疑見瓊樓。陳公子雖是商賈之後,更是風雅之人。”
陳三提着茶壺的手微微一頓,四目交彙,他輕放下茶壺,唇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狀若缱绻道:“雲姑娘當真不記得?”
宋晞目光微凝:“陳公子這是何意?”
陳三順着她的視線望向青山連綿處,眸間浮出若有似無的眷慕,低語喃喃道:“山外青山樓外樓……鳳鳴山巅舍然亭,本是聖女你撫琴弄弦之地。”
不等宋晞應聲,他已收回目光,眼裏映着松風雲海,看着宋晞道:“姑娘人已在此,莫非依舊不信你我本是舊相識之言?”
簌簌長風拂雲端,亭內倏忽一片杳然。
“陳公子既知我身份……”
不知過了多久,碗中茶早已沒了熱氣,宋晞收回端量的目光,一邊輕疊衣袂,一邊若有所思道:“敢問公子,陳公子是東州東颍人士,聖女卻久居子虛谷,天南地北,你二人如何會成為舊相識?”
陳三卻不應話,不知為試探,還是為佐證自己的話,他舉起手邊的茶,細嗅、品茗、回味許久,才徐徐睜開雙眼,看着宋晞道:“雲頂毛尖,第一次用此茶,還是與雲姑娘一道。”
宋晞凝眸而望,卻不接話,只看他意欲何為。
熙熙松風繞,藹藹雲岚積。
又一陣長風落定,陳三似終于接受了什麽,垂目片刻,又擡起頭道:“姑娘而今不憶前塵,不知是否聽說過,南寧侯遷居南州前,南境不寧,大祈和南酉曾連年交戰?”
宋晞臉色微沉。
陳三卻突然有些不自在地錯開了視線,轉而望向雲山霧霭中另一座隐隐綽綽的高山。
遙處似有紫煙淩空,渾厚又蒼老的鐘聲随山風萦回在空蕩又遼遠的山谷間。
一并傳來的還有他又低又沉的敘說聲。
“聽聞若水寺的平安符靈驗,家母在臨盆之際出走東州,只身一人跋涉千裏,去了祈酉兩國交界之地的雲華山。
“只是不巧,求到平安符不多時,人還沒到山腳,卻遇到了長驅直入、殺紅了眼的南酉軍。
“她被流矢擊中,險些成了南酉軍刀下亡魂。”
他倏而擡眸,眼裏泛出些許感慨的暖意,看着宋晞道:“幸得偶然路過的令尊——靡音族族族長雲岚——相救,将母親帶回了子虛谷……姑娘雖已不憶前塵,實則在下與姑娘一樣,在子虛谷內出生,在諸位長老叔伯的看護下長大,直至……”
長風又起,霧霭倏忽缥缈。陳三陡然收回視線,神色間驀地多出幾絲黯淡與惘然。
“十五歲那年初春,母親舊病複發,積重難返。臨去前囑托我,務必回若水寺還願,再回東州認祖歸宗……”
蕭蕭長風如訴,佐以琮琮弦音,喃喃低語……宋晞柳目微凝,倘若同坐亭內之人是鮮少出走子虛谷又忘了前塵的雲裳,會信他幾分?
“你是說,”揣度片刻,她沉聲開口,“你我二人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
聽出她話裏的遲疑,陳三眼簾微掀,一雙鳳眸皎皎如秋水,輕輕颔首道:“自幼相識,兩情相悅。若非母親遺命,”他倏而翹起唇角,語帶歡欣,“雲姑娘,你我早有媒妁之約。”
媒妁之約?!
宋晞柳目驟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