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香爐
香爐
雲琅茶坊雅間,雲月澹澹,雁過西窗。
桌上茶氲袅袅,姬珣和蘇升兩人分坐四仙桌兩端,宋晞坐在正對着西窗的下首。
“二哥,這位是?”
夥計掩門而去,房中剩他三人時,蘇升長舒一口氣,臉上終于浮出幾絲得見故人的放松姿态。
姬珣看他一眼,端起茶杯,面不改色:“書童。”
“書、噗!咳咳咳!”
“書童?!”
一口茶咳出大半,家教甚嚴的蘇小世子卻無心理會,随意抹了抹桌上的茶漬,一臉不可置信道:“他是書童,疾風追影是甚?”
他陡然坐起身,雙手環抱胸前,雙目仔仔細細端量宋晞周身上下,只剎那,兩眼倏地一亮,一本正經道:“且不說二哥你自小不用書童,若我沒看錯,這位小公子身上這件流雲暗紋織錦袍,是二哥你的舊衣?昔年去落春別莊避暑那年,你便穿了這件。”
他一手撩起宋晞衣袂,一手執起燭臺,傾身向前細看袖口紋路,興致勃勃道:“便是這兒!袖口處用金絲線繡的九重流雲紋,日光一照就會顯出流雲舒卷之景,哪知公主……”
“蘇子階!”
聽他說得煞有介事,宋晞跟着湊上前。
兩人頭對着頭瞧得正仔細,“公主”兩字出口,手上燭火倏地一顫,房中霎時鴉雀無聲。
自知說錯了話,蘇升提着衣擺的手驀地一松,放下燭臺的同時,擡眼偷觑了一眼姬珣,鹌鹑似的縮起脖頸,再不作聲。
宋晞收起衣袂,不解的目光在他兩人臉上來回片刻,端起茶杯,緘口不言。
Advertisement
姬珣臉上怒意不消,盯着蘇升,沉聲道:“哪裏學來的本事,在你二哥面前顧左右而言它,故弄玄虛?”
他端起桌上茶壺,替兩人續茶同時,目光倏地一凜:“來南州為何不知會二哥?今日這般招搖過市又是為何?”
蘇升眼簾微垂,交疊在身前的手曲握又松開,許久,案頭燭火發出啪一聲,他似陡然回神,直起身道:“不瞞二哥,今次出門前,父親千叮咛萬囑咐,說是今時不同往日,二哥不只是二哥,更是皇親國戚,不能再同少時那般,沒輕沒重,尊卑不分。”
“尊卑不分?”
見他沉吟半晌開口卻是君臣禮法那套,姬珣眉心愈蹙,冷聲道:“文安伯果真教子有方。幾年不見,蘇世子文治武功不見長,狎妓冶游、仗勢欺人那套倒學了十成十。”
蘇升渾身一顫,倏地斂下視線,默不作聲。
“今日是我失儀。”
不出片刻,沒等宋晞斟酌分明如何開口才妥當,蘇升抿了抿唇,倏地站起身,雙手執着茶杯,擡頭朝姬珣道:“二哥莫要生氣,小弟保證,再不會有下次!”
“你……”
“等等!”
姬珣臉色稍霁,正要起身接過他遞來的茶,蘇升傾身奉茶同時,腰間的玉環撞上四仙桌,卻聽“锵”的一聲,宋晞聞聲擡眸,瞧見什麽,目光倏地一凜,脫口而出道:“這玉環……”
姬珣動作一頓,兩眼順着她的目光望去,臉色緊跟着一沉。
蘇升腰上的環玉佩,他二人都記得。那鸾鳳玉環紋樣精細,正是蘇夫人身懷六甲之際,親自去廟裏求來的開光寶玉。
自他出生之日便時時戴在身上,至今已一十八載。
只是——宋晞兩人面面相觑——日日不離身之物,镂空之處怎會嵌進些許香灰?
若非他身子前傾,玉佩又正巧撞上看四仙桌,那些不知如何嵌進镂紋深處的香灰不知要到何時才會被人發現。
可是……視線相觸,兩人的面色齊齊一沉。
怎的如此湊巧?
他兩人剛确信謝逸的失足落水另有隐情,桃花瓣便出現在了蘇升腳下。
剛懷疑江屏之死或與淩霄黛有關,他便佩戴着嵌了香灰的玉佩,招搖過市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好似生怕他們不知,生怕他們不起疑,謝逸出事當晚,蘇小世子亦在閑夢樓,與謝逸和江屏之死脫不開幹系。
宋晞的視線自他腰上的環玉佩上移至他純澈分明的眸間,腦中卻如風靡雲湧。
這枚環玉佩是蘇升的貼身之物,若非親近之人有意陷害,本該在爐裏的香灰為何會嵌進玉裏?
腦中倏忽閃過某個畫面——
蘇升和面目模糊的某人因為某些不知所謂的因由生了口角之争,兩人必定吃了酒,只不多時,口角演變成了肢體沖突。
激憤之下,那人順手抄起案頭的香爐,重重朝向蘇升……
不對!
想起香爐,宋晞呼吸一滞,雙瞳緊跟着一縮。
謝逸!
此樁事故的源頭本就是謝逸,倘若那橫屍池邊的謝家子并非死于失足落水,他腦後碗口大的傷亦非來自青石碰撞,那傷口從何而來?
會不會……對上蘇升的視線,宋晞目光驟凜。
腦中畫面天旋地轉,方才那兩人的身份倏而倒轉。倘若那面目模糊之人是謝逸,沖動之下抄起香爐之人是蘇升。香爐砸中謝逸的後腦勺,爐中香灰灑落,兜了他滿頭滿身。
他雖将衣物換了下來,卻不知香灰早已嵌進玉環镂紋裏……
謝逸頭上的傷,蘇升腳底的桃花瓣,嵌進玉镂裏的香灰……摒除掉她和姬珣一早熟悉蘇升秉性這一鮮少為外人知知之事,誰人如此清楚他們的一舉一動,将證據一樣樣奉至他們面前,生怕他們推論不出——“蘇升是殺害謝逸的真兇”,這一顯而易見的結論?
這一推論,是事實,還是那幕後的執棋者太過高明,将他幾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玉佩?怎麽了?”見他兩人緊盯着自己的玉佩,神色陰晴不定,蘇升眼裏浮出不解,“有何不妥?”
“敢問世子爺,”宋晞仰起頭,仔細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四天前的雷雨夜,世子爺可曾去過閑夢樓,可曾到過鎖春池?”
哐啷一聲,手邊茶杯傾倒,茶水霎時流了滿桌。
蘇升似渾然不覺,右手緊握着自己不自覺顫動的左手,低斂下目光,臉色蒼白。
舉止如是反常,問題的答案已不言而喻。
姬珣兩人目光交彙,追問道:“在樓裏見了什麽人,出了什麽事?若是信得過二哥,能否直言相告?”
蘇升陡然擡眸,視線相觸的剎那,又驟然收回,雙手不自在地藏至身後,神情越發惴惴不安。
“兩位何以斷定在下曾出入過閑夢樓?”
不等姬珣追問,突然想起什麽,蘇升倏地擡起頭,梗着脖子迎向姬珣的注目,聲音冰冷。
姬珣面色驟沉。如此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強硬回答,與其說是辯駁,更似篤信沒人會知曉他曾出入過閑夢樓。
誰人給過他保證?如煙,還是旁的什麽人?
“那天夜裏大雨如潑,子悠先生在廊下等你許久,看見他的人不在少數。”
許久,姬珣輕叩着桌面,沉聲開口:“你不知他來了?還是以為以子悠先生的聲名,南州城竟無一人認得他?或者……”姬珣眯起雙眼,“你情願我徑直去尋子悠先生,問問他,那日在廊下候了一個多時辰,是在等誰?”
眸光重重一顫,蘇升頹然跌坐進座椅,兩眼發直,不發一言。
宋晞兩人視線相觸,亦不催促。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秋月西落,倦鳥聲聲啼,蘇升自失神中徐徐緩過神,坐起身,一邊給自己斟茶,一邊黯然道:“不瞞二哥,閑夢樓聲名在外,我在西州時便曾聽聞過如煙姑娘弦色雙絕之名。好不容易來南州一趟,困在葉府實在無趣,我便瞞着外祖母,偷溜出來了幾次。”
不等人應聲,他舉目眺望西窗月,唇邊噙着若有似無的苦笑,淡淡道:“二哥自己不喜紅樓風月,總不至于也不允旁人前往。”
“蘇子階!”見他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姬珣怒從心起,冷然道,“人命關天之事,你當真如此不知輕重?”
“人命關天?”蘇升捏着杯盞的手陡然用力,卻不敢看他臉色,只緊咬牙關道,“無憑無據,便是在南州,二哥也不可血口噴人!”
“你!”
“世子爺!”
見他兩個言辭拱火有愈演愈烈之勢,宋晞連忙拉住姬珣,待他回眸,輕搖搖頭道:“今日時辰不早,如煙姑娘還在樓下候着,蘇小世子心不在焉也是有的。左右世子爺還要在葉府住上一段時間,有什麽事,過兩日再議不遲。”
姬珣轉頭看向門外,凝眉忖度良久,倏地傾身向前,盯着蘇升道:“子階,火影土影就在門外盯着,當真什麽都不願跟二哥說?”
蘇升怔怔盯着窗外明月,神思不屬,似已神游方外。
姬珣撐在桌上的手曲握成拳,良久,轉頭朝向窗口方向,伸手打了個響指。
“爺?”
啪的一聲,桌上燭火輕輕一搖曳,一高一矮兩道身影翻窗過戶站定在幾人面前。
姬珣朝他兩人輕一颔首,又朝蘇升道:“沒我的允許,不得擅自離開葉府,可聽到了?”
不等人應聲,他又轉向火影土影:“送他回葉府,不必驚動葉府中人。”
“是!”
火影兩人轉向魂不守舍的蘇升,拱手道:“世子爺,請!”
*
一輪秋月高挂。
夜市已歇,街邊燈火寥落,暗夜長得仿佛沒有盡頭。
雲琅茶坊雅間,姬珣宋晞并肩站在窗口,靜靜目送蘇升一行遠去,直至融于暗夜。
“冷?”
瞧見她倏而蹙起的眉尖,姬珣解下披風,披到她肩上,一邊道:“先進去?”
宋晞攏了攏衣襟,視線依舊落在昏沉沉的遙處。
直至那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與暗夜融為一體,她收回目光,轉頭朝姬珣道:“覺不覺得,今天晚上的巧遇實在太過巧合了些?那幾名府兵開道的架勢,好似生怕旁人不知蘇世子來了此地。”
姬珣颔首:“的确如此。”
“還有如煙姑娘,從來聽聞如煙姑娘身價不菲,鮮少出樓,今兒個怎會自降身價,陪着蘇世子來鬧市漫步?”宋晞接過姬珣遞來的熱茶,暖了暖手,又道,“再有,看子階的神色,對她分明是懼多過于慕,紅樓女子而已,他在懼怕什麽?”
“有兩種可能。”姬珣接過話頭,若有所思道,“要麽,蘇升有把柄在對方手上,要麽,他懼怕之人并非如煙,而是如煙身後之人。”
宋晞颔首:“又或者,兩種可能同時成立。”
“只不知,”姬珣舉目望向蘇升離去的方向,蹙眉道,“那人一步步引導我們得出子階是兇手的結論,所謀為何。”
“你二人相差五歲,同在學宮的時日只兩載過半,南州城裏知道你二人是舊交之人并不多。那人步步謀劃,卻也只漏算了這一點。”她仰頭看着姬珣,認真道,“如果今夜是你兩人第一次照面,撞見蘇小世子招搖過市,當街驚擾百姓,你會怎麽做?”
姬珣面色微凜,少作思忖,正色道:“文安伯地位非凡,嫡子犯錯,我必定會上呈天聽,讓聖上親裁。”
宋晞徐徐颔首,沉聲道:“若如此,文安伯府和南寧侯府怕會生出龃龉,西、南兩州邊境再無寧日,也未可知……但願是我多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