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長川
長川
楓林之外并非一馬平川。
遙處兩山對峙,浮雲幾許,山下空谷幽回,微風徐來。
若是在平日,瞧見這樣一處地界,宋晞定會迫不及待加快腳步,想要看一看楓林之外的驟然開闊,晚雁橫空,蕩胸生層雲之景。
今日卻不知是谷底盤旋而來的風太過幽咽,還是斜落進兩山的懸日太過刺目,乍見遠山開闊之景,宋晞心上倏而生出細細的戰栗,一時竟有些不敢近前。
“雲姑娘?”
聽見陳三的招呼,宋晞輕咽下一口唾沫,提斂起衣袂,按捺下并非出自本心的抗拒與害怕,緩步近前。
“這是?!”
看清山下情形,宋晞雙瞳驟縮,雙手下意識扶住近旁的楓樹,搖搖欲墜。
不知誰人橫斧,将谷底長川劈成了泾渭分明的兩半。左半長風缭繞,春華秋實蒼翠依舊,右半焦土千裏,孤雁難入,寸草不生。
幼時想象過的地獄模樣,恰如右半邊谷川。
“子虛谷外十裏長川,”陳三走到她身側,緩緩開口,“是它曾經的名字。”
“子虛谷?”宋晞呼吸微滞。
滿山楓林搖曳,谷底長風萦回,仿如誰人的飲泣穿過逶迤周折的光陰長廊,終于落入她耳中。
她聽見陳三伴着長風,倏而幽遠的述說。
“只怪世人篤信,靡音族人逢亂而出,不經改朝換代不可逆改……既如此,若是世間再無靡音族,是否意味着,永熹朝便能千秋萬代,恒久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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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晞心口一抽,楓枝被折斷,滿臉不可置信地擡起頭。
一縷夕晖透過對峙的遠山,掠過千裏焦土,糾纏着長風落入她輕輕顫動的眸間,她垂在身側的手猛地一顫。
耳邊低訴是雲裳,還是旁的什麽人?那個盤桓心頭多日的問題,莫非因此有了答案?
除卻樣貌形似,生辰形同,她和雲裳還有什麽不可知的牽連?對方為何會在身死魂消之際,心甘情願把身份讓給她?
莫非靡音族人當真有此神通,能預見家國命運,紛紛世道?若如此,他們如何能不知滅族之禍近在眼前,族人離散不可避免?
既是不可逆改的滾滾洪流,身死魂消之際,雲裳最挂礙之事會是什麽?
——若是蒼天有眼,別讓害她之人得善終,別讓滅族之仇如影随風去……
将能力交給誰,才能确保那人必會盡心竭力完成她的夙願?
恩情不牢固,同仇可敵忾。
今日榮華殿內黃袍加身之人,會不會是她和雲裳共同的死敵?
秋風拂過千裏焦土,拂去滾滾煙塵。
不知過了多久,遠山之巅落日漸隐,漣漪四起的心湖漸漸平息。
餘光裏映入陳三若含探究的眼神,宋晞驀然回神,沉吟片刻,轉向他道:“陳公子言下之意,子虛谷成一片廢墟,是永熹帝的手筆?”
陳三輕一颔首:“姑娘不信?”
宋晞舉目望向山外連綿青山,搖搖頭道:“子虛谷位于祈、鄀、酉三國交界,依照距離遠近來看,鄀、酉兩國或許還離得更近些。公子何以斷定,動手之人必定是永熹,而非酉王或鄀王?”
“因為此事是我親眼目睹。”
“親眼目睹?”宋晞眉心一跳,“你是說?”
陳三順着她的視線舉目望向金烏西落之地,一線殘陽穿過群山,鍍亮焦土,糾纏着長風,不忍訴別離。
須臾,他收回目光,徐徐開口:“姑娘既知我是東颍人士,想來也一早打探清楚,東、南兩州,甚至往來鄀國的商路,大半都在我陳家人手中。”
“十五歲時,為完成母親遺命,我離開子虛谷,回了陳家,卻依舊時時想起谷中之時、幼時故人。”他擡眼望向晚照下的秀麗容顏,眉目缱绻,宛若深情。
“接手南邊的産業後,我得以頻繁往來南州,之後也曾回過子虛谷數次,只都沒有進門,只敢遠遠看一眼。不成想,”陳三驀地喉頭一哽,沉吟許久,才繼續道,“三年前的重陽日,我再一次回谷中探望時,于門口不遠處遇見一群意料之外的訪客。”
他擡眼看向宋晞,面容哀凄,欲言又止,仿似搜腸刮肚多時,終究尋不到合适的詞句。
“南寧侯府世子,領百十南寧軍,将子虛谷團團圍住。”
宋晞滿目不解地看向他時,陳三陡然錯開目光,雙手握拳,眼尾微微泛紅。
“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第四日破曉之時,天降甘霖,大火被澆滅,只是千裏沃土已成焦土,族中無一人生還……”
“你說誰?!”
蕭蕭長風拂過茫茫曠野,望着暮色裏的子虛長川,宋晞的尾音倏地變了調。
“南寧侯府世子?”
似難以接受她沒說出口的維護,擡起頭時,陳三眼裏染了薄薄一層愠怒。
“若非永熹帝下令,南寧侯世子如何會擅作主張,圍山放火?”
拂面而來的風沾了夜的涼,宋晞下意識攏了攏衣襟,眉心微蹙。
倘若今日赴約之人不是她,而是不憶前塵的雲裳本人,先在索橋之上兩相依偎,又見故土成焦土,再聽他說起放火之人是南寧侯世子,雲裳會如何?
本是大祈子民,陳三為何要挑唆雲裳和姬珣的關系?是真心實意,還是另有所圖?
“公子消息靈通,”她擡眼看向陳三,沉聲道,“想必早已知曉,我現下正借住在南寧侯府?”
陳三并不避諱,颔首道:“正因為此,我才會約姑娘上鳳鳴山。一來,城裏的大夫說,多去過去久待之地,或許會想起舊事,二來,族中長老于我有大恩,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姑娘被騙而不聞不問,高高挂起。”
他陡然正色:“雲娘,你我之事尚且不論,只那南寧侯府和靡音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姑娘切莫被蒙蔽!”
誰?
她和姬珣?不共戴天?
宋晞眨眨眼,心上倏而湧過從不曾有過的荒誕感。
她眼裏的珣世子,自小沉默寡言的珣哥哥,兩歲開蒙,七歲外傅,十四歲領兵殺敵,十八歲孤軍深入平南酉之亂……
百姓口中的少年将軍,父兄口中的南國之柱,太傅口中的日月齊輝……從不成想,有朝一日會從旁人口中聽見一個全然不同的姬珣。
“你是說……”
“聖女!”
宋晞正要開口,林裏變故抖生。
一線冷芒刺入眼角餘光的剎那,周遭聲色倏而遁遠,她眼裏的一切化作一冊精勾細描、黑白分明的連環畫本,一頁頁無聲鋪陳在她面前。
先是無垠暮色裏,簌簌紛落的紅楓葉,一群夜鳥受了驚,呼啦啦展翅而起。
再是突然出現在眼角餘光裏的流矢,銀色箭镞鍍上夕陽餘晖,慘淡而刺目。
其後是陡然靠近的陳三,從來不慌不忙的翩翩公子在突如其來的流矢面前陡然變了臉色……
“小心!”
陳三變了調的尾音連同箭矢破空聲一并落入耳中。
一縷青絲掠過耳際,一股大力自腕骨蔓至周身,宋晞不受控得朝前踉跄一步——
冥冥日落,蕭蕭晚風,倏而回到她耳中。
“走!”不等她看清左右,陳三已拉住她手腕,往草茂林深處急奔而去。
“呼——呼——”
林裏長風如濤,驚鳥四起,迎面而來的風仿佛刀割過面頰。
望着沉沉暮色裏健步如飛的身影,宋晞腦中倏忽閃過一個念頭。
——情急時的反應最作不得假,陳三對雲裳或許并不只有她先前以為的有意接近,有心利用。
再有,他對林裏的地形似乎十分熟悉。
林間草木葳蕤,日落時分最是昏晦,她已辨不清南北,陳三依舊如履平地,越是落影憧憧處,奔走得越是篤信。
只不巧,熟悉地形之人似乎不止他一個。
“他們是何人?”
“沙沙——”
又一片開闊近在眼前,兩人腳步漸緩,正要停下喘口氣,頭頂上方忽然傳來簌簌的落葉聲。
兩人陡然擡頭。
一捧落葉從天而降,正将小小的天幕遮了個嚴嚴實實。
“走!”
宋晞還不知發生了何事,重如灌鉛的雙腳再次離地,回過神時,人已被陳三“甩”出三丈遠。
“咳咳咳!”
漫天浮塵揚起,她已顧不上,連忙找了棵樹躲到後面,瞪着渾圓的眼看向陳三所在。
“何方宵小,藏頭露尾?”
話音未落,一道劍芒掃過林間,藏身在樹冠裏的四五錦衣客仿似得了什麽指示,紛紛拔刀出鞘,借下落之勢,朝陳三方向齊齊飛撲而去。
“嗡——”
刀劍相锉,數道劍芒混着凜風齊掠向楓林之外,樹後的宋晞雙目驟凜。
陳三那襲翩跹出塵的竹紋雲紗下方竟藏了一柄軟劍!
什麽樣的商人會将軟劍随身攜帶,哪怕獨上瓊樓,撫琴弄音時?
再有……她凝目望向劍影刀光交錯之地。
那幾名錦衣客分明訓練有素,時而上下齊攻,時而前後夾擊,招招狠戾要人性命。
再看陳三,被如是攻勢的幾人圍在中間,步如天人舞袖,态如“招貓逗狗”,不緊不慢,游刃有餘,竟能全不落下乘。
宋晞眯起雙眼。
陳三武功之高并非意外,令人意外的是,依照他今日自呈——自小生于子虛谷,十五歲時出谷回東颍……就她所知,無論內外兼修的靡音族人,還是經于商道的東颍陳氏,于武學一門都無太高造詣。
他這一身非自小勤學苦練不能成的功力又承自何人?從何而來?
“小心!”
宋晞正思忖,一聲驚喝乍破,楓林之上、初升的圓月間倏忽多出一縷黑線。
眨眼功夫,黑線長成黑影,生出手足和長刃,穿林過梢,飛身而至。
“滾!”
宋晞剛站起身,沒跑出兩步,又一道勁風自背後飒然而至。
卻是陳三飛身而起,借淩空下落之勢,一劍橫掃過林中上下。那四名合圍的刺客為劍中狠意所駭,一時竟怔了一瞬。
間不容發,陳三馬不停蹄奔至楓林外,先刺客一剎拉住宋晞,往緩坡之下縱身一躍——
“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