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葉府
葉府
“小女樂瑜,見過郡主。”
葉府斜晖廳,宋晞落座主位不多時,一口茶沒來得及咽下,右首一名丹色绫襖的貴女盈盈站起身,斂袂福禮道:“家父南州通判,去歲曾入府拜會過世子爺……”
生怕雲姑娘不知祈國之禮,扮作丫鬟的水影正要起身,主座之上,宋晞輕咳一聲,擱下手中茶,拭了拭唇角,似漫不經心瞟了一眼來人,淡淡道:“聽哥哥提過,樂大人做事素來仔細,有樂大人在此,是南州百姓之福。”
樂瑜眼睛一亮,臉上挂着遮掩不住的笑意,款款退回原處。
“小女陸婉柔,見過郡主。”
“家父轉運使陸……”
見郡主好相與,貴女們争先恐後,只生怕落了下乘。
“素聞妹妹繡畫雙絕,這裙上的月季花可是妹妹自己繡的?”
“聽聞姐姐詩詞俱佳,不如以寒菊為眼,作詩一首如何……”
“……”
南寧侯府不問繁文,各門各戶的閨秀卻最是注重儀容與個中節禮。
早些時候怕雲姑娘失了禮數,水影早在腦中作出數中應對之策——
“郡主大病初愈,不宜久坐。”
“郡主不宜吹風……”
“身子乏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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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口想了不少,臨到關口才知,雲姑娘何需她解圍?
自始至終不慌不忙,進退有度,無論是別有用心的奉承與逢迎,還是綿裏藏針的試探與心思,她都能一一識破,而後巧妙化解。
——像是一早習慣比眼前錯雜百倍的虛與委蛇、各懷心思。
約莫半個時辰後,與堂下閨秀一一照過面,瞟見她眼底一閃即逝的倦怠,水影起身攔住蜂擁而至的人群,彬彬有禮告了歉,而後攙起宋晞,起身往裏間而去。
“姑娘怎知那轉運使之女善繡,縣丞之女善詩?”
屏風裏側,花團錦簇的美人榻旁,水影一邊奉上熱茶,一邊往外看。
雖只一屏之隔,內裏偏靜,外頭喧嚣,裏間之人正能将外頭議論聽個清楚。
“……樂瑜,令慈昨兒個去相看了劉家公子?”
“聽聞劉二公子品貌俱佳,樂瑜好福氣。”
“……”
不知哪位貴女率先出了聲,餘下衆人紛紛應和。
宋晞眼裏浮出怠意,揉了揉眉心,面露不解道:“水影,南州城裏的花宴皆是如此模樣,不說詩,不作詞,只話家長與閑言?”
水影擡眼看向影影綽綽的屏風彼端,搖頭道:“姑娘且細聽,她幾人的話可不是無的放矢,怕都是說給郡主你聽。”
“說給我聽?”宋晞眼裏不解愈甚,“此話何意?”
“姑娘以為小小秋菊宴,葉府上下怎會如此熱鬧?”
水影眼裏掠過一絲嘲弄,笑道:“一個個花枝招展,怕是想着,若能得郡主青眼,再借此入了世子爺的眼,日後若能嫁入侯府……”
水影忍不住輕嗤一聲,壓着嗓子道:“姑娘再聽,被當衆點破相看過人家的閨秀,是不是方才被姑娘随口誇贊過之人?”
宋晞神情一怔,注目衆芳綽約的屏外許久,眨眨眼道:“說起來,世子爺今歲二十已有三,尋常人家的公子哥怕是早已娶妻生子,正妻之位雖不容自主,府中為何……”
妄議主家之事本是逾矩,不知是受外頭閨秀們的閑話影響,還是旁的什麽,凝眸許久,水影忽地放下手中茶,眸中噙着悵然,輕搖搖頭道:“姑娘可知,我家爺已三歲不過中秋,不吃糖炒栗?”
“糖炒栗?”宋晞眸光一頓,“三年?”
朝華病殁,先帝薨逝,雲裳出走子虛谷,新朝伊始……太多事務始于三年前,小侯爺不吃糖炒栗之類,于這紛紛俗世實在不堪一提。
只為何這般湊巧,不早不晚,又是三年前?
窺見她眼裏的不解,水影輕輕颔首,卻不再說中秋,反而另起話頭道:“姑娘借住在侯府,可曾瞧見庭間那棵銀杏?”
宋晞颔首:“金葉織錦不輸春,那銀杏長得極好。”
“府中原本并無銀杏。”
水影舉目望向秋光潋滟的窗外,聲調徐徐,輕風如訴,聽來莫名叫人傷懷。
“聽追影說,彼時爺尚且年幼,同在學宮的某位故人曾戲言,若有誰能讓庭間杏葉如緞,她便随那人歸家……因着這句那人怕是都不再記得的戲言,爺帶着疾風追影南來北往尋了好多地方,好不容易才尋得這一株,養了好些年。而今年年歲歲杏葉如緞,不知為何,爺卻再未提起過那位故人。”
“……俏不俏?”
“當真?”
“那家簪花……廟會……”
“那家琴坊……”
一屏之隔熙熙攘攘,不知誰人說了什麽逗趣話,嘩的一聲,哄堂大笑。
窗上依依竹影如故,杯中茶早已沒了熱氣。
宋晞凝望着屏上落影,眉心微蹙,許久沒能發出聲音。
年年歲歲杏葉如緞……姬珣他?
“葉二,寧妍郡主大病初愈,今日天氣又熱,你家敞亮的廳堂不少,為何讓我等都擠在這又窄又偏的斜晖廳?”
裏間正阒然,宋晞腦中的紛紛思緒沒來得及厘清一二,一屏之隔,不知是被戳破心思還是旁的什麽因由,一女子忽地拔高嗓門,大聲嚷嚷道:“上回辦菡萏宴的晴煙閣,妹妹記得就比這斜晖廳敞亮不少。”
“就是就是……”
“姐姐且饒了我!”
聽出她幾個言外之意,葉語驚出一聲冷汗,擡眸偷觑一眼裏間,扇着香扇,連聲告饒道:“莫說郡主,姐姐們來我府上時,妹妹何曾不舍廳堂?不瞞幾位姐姐,實際在發出花箋當日,妹妹已讓下人布置好了晴煙閣。”
“噢?”那名喚樂瑜的姑娘挑眉掃過廳中上下,不依不饒道,“那今日又是為何?莫非聽聞郡主要來,臨時改了主意?”
“姐姐說的哪裏話?”葉語急得直搖頭,擺手道,“是因為我表哥。不瞞幾位姐姐,蘇表哥素來性子軟和,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幾日也不知怎麽了,許是秋日天燥之故,性子變得很是急躁。前兒個晚上,就是落雨那日,他晚歸路過晴煙閣,一不小心崴了腳,發了好大的火。祖母最是心疼表哥,見他動怒,也不管是非對錯,只說那園子不祥,責令我等不準再去……”
落雨那日?
一屏之隔,宋晞陡然回神。
同在學宮多年,她深知蘇升為人,知他性子軟綿,也知他鮮少與人為惡,只是崴了一下,又不在自家府中,何至于大動肝火?
視線相觸,水影立時會意,一邊扶她起身,一邊朗聲朝屏風外道:“郡主小心!”
“蘇世子身子如何了?可有受傷?”
屏風外,見寧妍郡主去而複返,衆人紛紛站起身。
“勞郡主挂礙,”葉語上前一步,福身道,“表哥身子無礙,只那些受了些許驚怕,這幾日都在府中修養。”
宋晞轉頭看向秋光明眸的門外,思量片刻,若無其事道:“今日天氣好,葉府景致不俗,悶在屋內實在有負秋韶。”
“郡主所言極是!”
“就是就是……”
不等她把話說完,貴女們一個比一個心思通透,七嘴八舌應道:“屋裏實在悶熱。”
“不如去園中逛逛?”
“悶坐在此實在無趣……”
不等主家發話,衆人簇擁着宋晞,繞過一臉茫然的葉語,提步往後園方向而去。
徘徊後園近半個時辰,左不見蘇升,右不見晴煙閣,宋晞心下生出些許急躁。
“記得先前聽人提起過,”她停下腳步,作勢張望左右,又轉頭朝衆人道,“‘半窗竹影綠婆娑’是葉府一絕,不知妹妹是否有幸?”
衆人後方,葉語微微一怔,沒來得及開口,性子張揚的樂瑜快步上前,一臉讨好道:“郡主若是喜歡竹影綠婆娑之景,萬不可錯過葉府的晴煙閣。”
“晴煙閣?”
似已将蘇升之事抛諸腦後,宋晞轉頭看向葉語,一臉期待道:“既如此,不知葉二姑娘是否方便?”
郡主話已出口,葉語如何敢不便?
她輕舒出一口氣,碎步上前道:“郡主若不棄,且随小女這邊請……”
經過一段九曲回廊,穿過一道圓月拱門,沿青石小徑行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一座以石為伴、以竹為友的雙層小閣樓驟然出現在衆人眼前。
“這便是晴煙閣?檐牙高啄,氣勢非凡……”
“綠竹帶斜晖,雅韻悠遠……”
宋晞:“……”
奇石為伴雖有巧思,與她見過的殿宇相比實在不堪一提。
一衆口不對心的逢迎聲裏,宋晞不動聲色觀察左右,只不多時便将晴煙閣裏外端量了清楚。
一條青石鋪成的蜿蜒小徑自圓月拱門一路延伸至晴煙閣前方,而後一分為二成南北相對的兩條小徑。
左徑去往傭人往來的西北角門,左右很是空蕩。
右徑經後門,入東廂,途經一叢茂密的琴絲竹,竹林下方三兩奇石堆摞,乍眼望去很有幾分文人意趣。
宋晞看得分明,夜半時分在晴煙閣附近被絆倒,若無意外,罪魁禍首必是琴絲竹林下那幾塊頑石。
仿佛被那竹影半斜綠婆娑之景所吸引,宋晞“不由自主”往竹林方向走去。
“郡主留步!”
茂茂竹林近在眼前,宋晞正垂目端量左右,匆忙的腳步聲響起,葉語的驚呼聲随之而來。
宋晞步子一頓,正思量推脫之辭,葉語上氣不接下氣站定在兩人身後,指着牆下一塊青石道:“郡主莫怪,實在是害表兄崴足之石就在此,郡主切切小心!”
宋晞順着她手勢垂下目光,看見那青石,兩眼倏地一亮。
修竹猗猗,秋草離離,被蹭落的青苔一角,一瓣桃花陷落在半幹涸的泥地裏,似與周遭秋色格格不入。
“二姑娘,不好了!”
宋晞擡眼望向水影,正忖度如何靠近才不刻意,又一道腳步聲自圓月拱門方向匆匆而來。
衆人轉身的同時,她連忙側過身作擋,負在身後的右手輕擺了擺,示意水影揣起那桃花瓣,而後若無其事繞過衆人,走向來人道:“這是怎麽了,匆匆忙忙的?”
“郡主恕罪!郡主恕罪!”
不等葉語開口,不請自來的侍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磕得咚咚直響。
“快起身!”
宋晞傾身扶人起身,關切道:“慢慢說,出什麽事了?”
侍婢下意識看向葉語,又朝她道:“回郡主的話,奴、奴婢剛從王家回來。”
“王家?”宋晞面露不解。
侍婢倏地垂下目光,戰戰兢兢道:“二小姐聽聞大小姐這幾日心緒不佳,一早叮囑奴婢,務必親自上門将大小姐接回來,趁今日府中熱鬧,和各家姑娘說說話也是好的。”
“理當如此。”宋晞下意識看向她身後,眼裏不解更甚,“人呢?出了什麽事?”
侍婢泫然欲泣,搖着頭:“奴婢嘴笨,大小姐沒事,是謝府的王夫人——大小姐的小姑子出了事。”
“什麽?!”
王氏?
宋晞面色驟凜,厲聲道:“王氏怎麽了?”
“回、回郡主的話……”
見她陡然色變,侍婢倏地慌了神,顫聲道:“大、大小姐的貼身婢女說,王夫人昨兒個晚上突發惡疾,殁了。畢竟白事之期,大小姐不好于此時來赴花宴。”
“殁了?”宋晞眉心直跳,一時顧不得左右側目,追問道,“什麽惡疾?謝家怎麽說?”
“奴、奴婢問了,”侍婢臉色發白,哆嗦道,“大小姐說,說那謝府上下三緘其口,問什麽都只答‘惡疾’,餘他一問三不知。”
宋晞面色驟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