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切獻給樂子神
第48章 第 48 章 一切獻給樂子神
河谷。
散落在各處的埃維金人今夜聚集在了一起, 連年的讨伐和生存難題讓這一族群的數量逐年減少,現在也不過幾千人,一個河谷勉強能裝得下他們。
黑衣人還沒來。
人群有點躁動。
他們都帶着武器, 然而大多數武器在和平時期被稱作農具更加合适——鋤頭、鐮刀或者斧頭,只有卡卡瓦夏所屬的這個部落稍好一點,庫房備有炸藥, 然而炸藥還沒有來得及向其他部落推廣,現存的數目對于即将到來的決戰也僅僅是杯水車薪,聽說卡提卡人有氏族提供的車輛和精良裝備,他們也迫切地需要黑衣人帶着裝備前來緊急支援。
“還沒來嗎?”
“應該快了吧, 黑衣人不會失約的。”
“那就,再等等吧,至少在卡提卡襲擊之前。”
這次複仇不是單方面的。
埃維金人大大小小的部落依照草場的位置散落在星球各處,他們有感于氏族和卡提卡人的聯手, 為同胞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憂愁, 決心聯合在一起。這麽多部落和人員的變化不可能瞞得過卡提卡人, 他們肯定也早就知道今天埃維金人要發起總攻。
緊張是最容易傳染的情緒, 它在人群中擴散,讓一支勉強保持鎮定的隊伍逐漸變得躁動。
卡卡瓦夏這一支部落的族長作為發起人, 不得不站出來,邁着蹒跚的步伐走到了枯樹之下,任由茂密的樹杈将傾瀉而下的極光切成大小不一的碎光。
“同胞們……”
蒼老的聲音剛開口說出幾個字。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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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巨響,随之而來是在極光中綻放的絢爛火花,焰尾劈裏啪啦地響, 它被人精心設計過,組成一張正在哈哈大笑的笑臉。
在緊張的氛圍達到最高點前,枯樹的樹梢上出現了一個小男孩, 他耳尖墜着一對璀璨奪目的藍寶石吊墜,手裏拿着一個不知從哪來的話筒,設備老舊到說話間能清晰地聽見持續不斷的電流滋滋聲。
“喂,喂。”卡卡瓦夏在試麥克風,“現在能聽見嗎?”
風将聲音傳得很遠,确保每一個人都能聽見。
“大家都在這裏了,請不要擔心,也不要着急,母神會保佑我們踏上正确的道路。”
卡卡瓦夏望着人群,出生以來,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埃維金人聚集在一起,原本部落不足三百人,在河谷聚落而生也不顯得擁擠,現在一下變成三四千,烏泱泱地站了一大片,篷車擋得嚴嚴實實,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人太多了,太多陌生的臉,他只能零星找到幾個熟悉的面容幫自己穩定心神。
他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說:“作為本次行動的主持人,為了緩解大家緊張的情緒,我特地請來了響徹寰宇的嘉波先生,他将表演一場絕對精彩而又舉世無雙的魔術表演。”
“讓我們歡迎,大魔術師——嘉波!”
決戰前的時刻,沒有人會有心思去看一場魔術表演,埃維金人的全副心思都被即将到來的生死存亡覆蓋,縱使卡卡瓦夏說得再鼓動人心也沒有,他們只覺得很煩。
“搞什麽啊?能不能看看氣氛!”
“小朋友,現在是你們過家家酒的時候嗎?”
“給我下來!”
“就是,快點下來!”
一陣高過一陣的倒彩聲撲面而來,卡卡瓦夏卻像早有預料,有人按耐不住想抓住他,但他卻仗着自己的身形優勢,爬到了枯樹的最頂端,那些笨拙的大人根本夠不到他的一丁點衣角。
只是型號老舊的麥克風還不支持藍牙功能,依靠的是電線連接設備,線沒有這麽長,卡卡瓦夏爬到一半就果斷地把話筒往下丢。
然後被一只手精準地抓住。
“我說,老哥,別這麽暴躁,對一個小朋友你也這麽兇。”嘉波拍開最前端想要抓住卡卡瓦夏的一個埃維金人的手。
“你是誰?”老哥氣勢洶洶地問。
“我是誰?好問題。”嘉波居然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随後聳了聳肩:“剛剛的小朋友不都介紹了嗎,我是嘉波啊。”
“人類的救世主,全宇宙最偉大的表演藝術家,大藝術家,大魔術師——嘉波!”聲音随着擴音器飄到很遠,“嘻嘻,你現在不知道沒關系,很快你就會崇拜我了。”
說真的,他表現得很欠揍。
埃維金老哥也這麽想的,胸腔裏堆積的諸如恐懼、緊張、焦慮等負面情緒被一下子點燃,在扛起鐮刀與卡提卡人厮殺之前,他先來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大概這時候對他沒有意見的也只有本部落的人,因為早就知道嘉波自由散漫的德性。
埃維金老哥瞄準嘉波的眼眶,一拳揍上去,然而等拳頭有了擊打的實感,他擡起頭才發現,拳頭擊打的目标根本不是那個莫名其妙的魔術小子,而是堅硬而又沉默的樹幹。
嘶,好痛!
嘉波閃現到了一頂篷車頂端,身形飄渺如同鬼魅,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或許這就是魔術師的詭秘手段。
他坐下,雙腿盤膝,一手撐住臉一手舉起麥克風:“到現在你們應該意識到了吧,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太久。”
像是一個法官,對一群罪犯下達最殘忍的判決,他輕飄飄地說:“黑衣人不會來了。”
“你們将獨自迎接卡提卡人的屠刀,用你們的熱血和身軀,去迎接不會到來的明天。”聲音突然高昂,如同表演到達了第一個高潮,“但是沒關系,嘉波會祝福你們,嘉波會保佑你們,嘉波會給予你們人生中的第二個選擇!”
他打了一個響指。
下一秒,是引擎發動的聲音,拉帝奧駕駛着唯一一輛吉普車,馬力開到最大,從集市邊緣疾馳而過。
車的尾部挂了一塊巨大的篷布,是這幾天四個孩子極盡全力拼湊出的,他們幾乎買來并拆開了集市內所有的帳篷,再将它們縫合成這一張不透光,布料,足以籠罩整片河谷,将極光和星空隔絕在外。
只留下了內裏的漆黑一片。
沒有人注意到嘉波是何時消失的,他再次出現已經是在篷布外面,在裏面的不滿爆發出來之前,他打下了第二個響指。
随之而來的是以河谷為中心,在篷車四周被奧羅拉和埃德溫點燃的火焰,炙熱得讓篷布裏的埃維金人出于本能往裏縮成密集的一團,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嘗試着想要脫離篷布的範圍。
“好心提醒一句,”嘉波依舊舉起麥克風,輕快又無情,“附近被我埋了足夠多的炸藥,出去,就是死。”
他才不管這群人對他是什麽想法。
他不需要屈服,也不需要感恩戴德,他需要的是這幫人聽話,乖乖地成為他的提線木偶。
聲音随之擴大,轉而是高亢飽滿的情緒:“這将是舉世震撼的壯舉,讓一個人消失很容易,同時讓三千多人消失很難,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做到!”
“請不要眨眼。”
雖然眨眼了也沒有用。
大變活人這個魔術分為兩部分,先是需要讓人視覺上消失在觀衆的視野中,不能讓其發現端倪,然後才是第二步,讓這些人重新出現在舞臺上。
現在是第一部分。
埃維金人是道具,四個少年是助手,他們都是舞臺的一環,唯一的觀衆只有一個。
——命運。
命運不允許埃維金存在,那他們就不該存在,他們應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存在的痕跡。
哀傷寶石,出現在了嘉波的手中。
今天是卡卡瓦日,理論上空間最薄弱的一天,不僅可以讓嘉波離開當前的時間線,也可以破開這個世界的壁壘,将這幫被命運抛棄的人送到另一個地方。
——他的故鄉。
卡卡瓦夏是未來的存護行者,他行走在存護的命途之上,擁有一部分令使的力量,嘉波将這塊石頭放在他手心,同時讓自己的力量在這塊石頭裏游走。
卡卡瓦夏聽見了風的聲音,極光散落的聲音,它們變得沉重,落進寶石,又從寶石投射到眼前的河谷。
而後,一個黑色的洞出現在了篷布之下,看不見盡頭,也沒有任何光線。
它轉瞬吞噬了在場的所有埃維金人,盡管看起來不祥,但是沒關系,存護的力量會保護他們,直到到達洞的彼端。
這就是魔術的前部分。
篷布瞬間變得空蕩蕩的,聲音消失了,那些嘈雜的思緒,恐懼的低語,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臉,都在這個世界不複存在。
卡卡瓦夏坐在嘉波身邊,他望着那條漆黑的通道,喃喃地說:“他們都走了。”
“嗯。”
“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但是他們都還活着。”嘉波也看着通道開始發呆。
卡卡瓦夏覺得有點累,把頭靠在嘉波的肩膀,疲憊讓他的聲音顯得沙啞又幹澀,他問:“哥哥,通道的另一端是哪裏?”
“是地獄。”
有一瞬的靜默。
看上去只有嘉波一個人覺得這個笑話很有趣,他哈哈笑了兩聲,而後在卡卡瓦夏的直視之中緩緩閉上嘴。
“好吧,”嘉波無聊道,“那是我的故鄉。”
“一顆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星球。”
嘉波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從醒來的一刻就具備了少年的身軀,星神的注視,命途的同伴,還有莫名其妙腦子裏多出來的常識,他是一個人類,卻缺少了人類從嬰兒開始學習的過程。
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他也知道自己随時可以回去,只要借用一點點力量。
但是冥冥之中,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
不要回去。
嘉波,你不能回去。
“我回不去的地方,至少可以送別人去嘛。”他說,覺得這樣對卡卡瓦夏算是一種安慰。
“接下來,對,還有接下來。”嘉波喃喃自語道。
他從篷布外面繞了一大個圈,以免自己不小心也掉到了洞裏,那一切都會白費,畢竟那個聲音是他自己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總不會欺騙自己。
“奧羅拉,埃德溫,你們也該走了。”他蹲下來,坐在地上,調用哀傷有一點累。
打開通道沒有完全耗盡哀傷內的全部力量,還殘餘了僅剩的一點,最後全部都落在了奧羅拉和埃德溫的身上。
這顆價值三十億的寶石擁有數百年被詛咒的傳說,據說每一代的持有者都會死于非命,嘉波覺得有點可笑,在某種程度上,這則預言在他身上也算是應驗了。
它随意地被丢在了地上,被沙土任意掩埋,而後随着雨水彙集成的溪流逐漸流落到星球的角落,至于它的終點在哪裏,嘉波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別的東西。
卡卡瓦夏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就像是雛鳥執着地跟随着長者,他的聲音清脆,而又平淡:“哥哥,你的故鄉,是一顆什麽樣的星球。”
“我不記得了啊。”
他将收藏的寶石取出來,不值三十億,但總比一則要命的詛咒要好,将火藥和寶石都交給奧羅拉,有了這些東西,到了另一邊,萬一遇上困難也不至于沒有還手之力。
“如果,如果……”嘉波難得地失語了片刻,他想讓這兩個人向故鄉傳遞他的平安,思考了半天,卻不知道這則信息該傳遞給誰。
“算了。”他放棄了。
嘉波想,對故鄉這個詞并不抵觸,想來在那裏的人,在那裏的神,都是很好的,留下的一定是溫暖的記憶,才會讓他現在選擇将埃維金人全都送回去。
他勾起嘴唇,是一個不含雜質最純粹的笑容,更改了卡卡瓦夏問題的回答。
說:“我的故鄉,應該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吧,”
奧羅拉和埃德溫也離開了。
嘉波深吸一口氣,終于到了最後關頭,拉帝奧不需要他擔心,他自有能回去的地方,但是卡卡瓦夏已經沒有家了。
“艾利歐,”他很鄭重地叫了一聲艾利歐的本名,“你說命運是可以抉擇的,選擇一條相對好一點的路吧,卡卡瓦夏就交給你了。”
他把手機也交給艾利歐保管。
“那我走了?”
“嗯。”卡卡瓦夏低聲地說。
在嘉波只剩下一個背影的時候,卡卡瓦夏突然轉身叫住了他,他向嘉波跑去,拉住他的外套,強迫他蹲下身體,靠近與他對視。
要對掌。
卡卡瓦夏伸出了手,一個屬于孩童的手,伸展到極限也只是到嘉波的第二指節。
但他卻執拗地抓住嘉波的手,在卡卡瓦的極光下,只聽見他清脆稚嫩的嗓音:“願母神三度為你阖眼。”
嘉波閉上眼睛,一同低聲呢喃。
“令你的血脈永遠鼓動。”
“令你的血脈永遠鼓動。”
“旅途永遠坦然。”
“旅途永遠坦然。”
“詭計永不敗露。”
“詭計永不敗露。”
身形交錯而過的時候,卡卡瓦夏将一枚赤銅幣抛上了天空,再接住時便落在了肩膀,他雙手交疊,抱住自己,告訴自己。
不要害怕,不要回頭。
“你知道嗎,卡卡瓦夏,我其實很羨慕砂金和其他的石心十人,他們解放力量時會念一段非常帥氣的臺詞,我給自己也想了一段,現在終于也有機會說出口了。”
魔術還沒有表演完。
從有到無結束了,從有到無在此刻才開始,無數的傀儡被喚醒,從四面八方湧來,不僅僅是卡卡瓦夏最初見到的三百具,而是近千具。
反正今天之後,茨岡尼亞-IV的記憶便不複存在,與其讓它被憶者删除,不如作為養料,替換更多的埃維金人。
他迎着極光,向着地平線升起的火光緩緩向前,那是卡提卡人的鐵騎和道具,将作為這場魔術最後的共演和道具。
上千道傀儡絲無聲無息地抛出,連接成一片密密麻麻的網絡,嘉波升至高空,風令衣袖獵獵作響,他的聲音莊重而低沉:
“我來上臺,我來表演,我來嘲弄!”
“我任歡笑代替過往,愚弄狂樂,行游千面見衆生。”
而後語調忽然輕盈,像是尾音随時會被吹散,飄渺虛幻的極光将他的身形染成了一道暗影,只能聽聞他自己都忍不住的歡快笑聲。
“——那就,一切獻給樂子神吧。”
。
黑泥向着避難所的人們奔湧,嘉波無助地伸出手,影子在離他而去,向着最脆弱也是最需要他保護的人類。
媽媽,今天本該由我保護的,會再度因我而死嗎?
就在這時——
“我來押注,我來博弈,我來贏取!”
“我任命運撥轉輪盤,孤注一擲,遍歷死地而後生。”
“——一切獻給琥珀王!”
黑泥殺死人類之前便被一道無形的高牆擋住了去向,在從天而降無數的籌碼雨中,砂金抱住了嘉波,解放力量後的砂金渾身被铠甲覆蓋,就連指尖也堅硬銳利到輕輕一劃,就能斬斷最堅硬的石塊。
然而他只是溫柔地抱住了嘉波,用最不會傷害他的力道,讓他在懷裏哭泣。
“嘉波,神愛世人,你不愛人,不必勉強自己。”
在安然地陷入昏迷之前,他聽見砂金溫柔的聲音。
他說:“都過去了。”
那些苦痛和悲傷,失望和背叛。
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