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和我一起登臺吧
第47章 第 47 章 和我一起登臺吧
第二天, 卡卡瓦日,驟雨再次沖刷了貧瘠的荒原,于傍晚時分停止, 在慌亂的風吹開濃重的積雨雲後,夜空突現一片藍綠色的光暈,像倒懸的海浪, 輕柔地拍打着墜于地的懸岸。
那是極光。
每一個卡卡瓦日,在風和雨都不再來臨的時候,在隕石風暴短暫的喘息中,極光會照耀這顆星球, 光像輕紗一樣,消散而又凝聚,死亡而又重生。
埃維金人相信這是母神将慈愛的視線投入到這片土地,實際上, 是茨岡尼亞-IV的混亂星域在這一天趨向于穩定, 星星之間不再處于一個暴躁狂亂毫無規律的頻率, 極光便有了喘息的空隙, 但即使和平下來,它們的弦振動依然是脆弱的。
科學家說, 時間和空間是宇宙弦振動的一種表現形式。
破壞脆弱的弦,會将他帶入一個新的時間線裏,也許能回到原點,也許不能,嘉波不能确定, 按照憶者們詩朗誦的內容,他猜是可以的。
極光點亮夜晚,他獨自一個人在營帳裏翻看手機上照片的備注, 用縮成一團的姿勢,宛若一個嬰兒,據說能帶來安全感。
“卡卡瓦日56天前,家,卡卡瓦夏穿女裝,說要當我一輩子的小奴隸,有視頻為證。”
“卡卡瓦日27天前,科裏米,猶豫不決的拉帝奧,一定要狠狠嘲笑。”
“卡卡瓦日12天前,家,我暈倒了,卡卡瓦夏哭鼻子,眼淚差點滴在艾利歐身上——對了,艾利歐是星核獵手的首領,記得抓他換賞金。”
照片占據了手裏大部分空間,成千上百張,每天晚上他都會把今天的相片整理出來,寫上備注,留待以後溫習。
一陣風吹過的聲音。
“……你是,”嘉波有些疑惑,“卡卡瓦夏?”
嘉波翻了個身,擡起頭,望向營帳的門口,卡卡瓦夏捧着洗好的衣服走進來,幹淨硬挺的布料擋住了他下半張臉,但能聽見他的聲音緊繃着,努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嗯,哥哥,”卡卡瓦夏說,“換衣服吧,我們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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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埃維金人反攻的時候了。
馬甲套在襯衫外,再穿上外套,然後是披風,胸前用鑽石珠鏈牢牢地系住兩邊的布料以防被風刮走,嘉波戴上鑲嵌滿寶石和紙牌的高禮帽,黑色的帽檐遮住了一部分視野,需要微微揚起下巴,才能讓極光落在他的眼底。
好久沒有穿過這套衣服了,嘉波想,在茨岡尼亞-IV,應該很少有他能表演節目的機會。
營帳的簾子被卷起,他牽起卡卡瓦夏的手,領他走出這間小小的帳篷。今夜過後,這個地方将不再是他的家。
“緊張嗎?”嘉波問。
卡卡瓦夏搖了搖頭。
但他的嘴唇依舊是緊繃的,像是被拉緊的一條弦,嘉波生怕在上臺之前,卡卡瓦夏就搶先把自己繃斷了。
“深呼吸,來,和我一起,深呼吸,我有沒有教過你緩解緊張的辦法?”
還沒等嘉波說完,卡卡瓦夏就自行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枚赤銅幣,硬幣表面的圖案已經磨損得圓潤光滑。
硬幣上抛,穩穩接住,在小朋友的手中滾落消失再出現,在一聲擊掌後,卡卡瓦夏往掌心吹了口氣。
他松開手,手裏已空無一物。
嘉波攤開手,硬幣出現在他的掌心,和通路複雜細小的掌紋交彙在一起,泛着年華老舊的斑駁微光。
“原來我教過你啊,”他的聲音微微透露出驚異,而後揉了一把卡卡瓦夏的腦袋,“小蘿蔔頭你做得不錯嘛。”
“嗯。”
卡卡瓦夏低低地應了一聲,不再緊張了——他只是有些不開心。
有些事情總有預兆,即使卡卡瓦夏沒能參與到昨夜嘉波和拉帝奧的剖白,他也敏銳地預料到了一些恐怖而無法避免的變化。
“哥哥,”卡卡瓦夏擡起頭,注視着嘉波,他問,“今天之後,我還能看見姐姐嗎?”
命運說,埃維金人除了被母神眷顧的卡卡瓦夏以外,都會死。
命運的巨輪會碾過奧羅拉,碾過埃德溫,碾過帕莉夫人,和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即使嘉波說他會救下每一個人。卡卡瓦夏并非不信任嘉波,他只是惶恐,惶恐被拯救後埃維金的未來。
全宇宙都籠罩在既定的命運中,那埃維金人還能在宇宙中生活嗎?
成千上萬的,活着的或者死掉的,無數的繁星,會有一顆留給他們嗎?
“不會了,大概。”嘉波回答。
果然如此。
卡卡瓦夏閉上了眼睛,任由嘉波牽着他走下山坡,走過雨水的窪地,走向河谷和枯樹。
他尚未明白命運這個詞彙的重量,就已經被它推着往前跑,按照既定的軌跡,向着不可知的未來狂奔。
過了很久很久,至少在卡卡瓦夏的認知裏,時間在一條不可逆轉的線上狂奔,睜開眼卻發現到河谷的路只走了一半,他由衷地慶幸,希望這條路能走得再遠一點。
“那今天之後,我還能看見哥哥嗎?”他問。
“也不會了。”
“拉帝奧呢?”
“應該會回到他日常的生活吧。”
“這樣啊,”卡卡瓦夏懵懂地拖長了尾音,是一種脆弱的平靜,他笑了一下,紫色的眼睛試圖眯成彎曲的弧度,“這種情況了,哥哥也不能哄我一下嗎?”
“你這個小朋友的要求好多啊,”嘉波抱怨。“我都沒讓你來哄呢。”
小朋友沒有被哄的特權,大魔術師才有,這是唯有嘉波認同的真理。
盡管這麽說,嘉波還是停下腳步,蹲下來,他的披風像暖爐一樣捂住了卡卡瓦夏的心,他說:“我本來就不應該回到這條時間線,回到過去,這是一個小小的謬誤。”
“現在,命運也要為這個謬誤付出代價了,我們向命運宣戰,像童話故事裏的勇者一樣向魔王宣戰,拯救被困住的埃維金公主。”
但是。
卡卡瓦夏艱難地說:“但是,這不是謬誤。”
他認為嘉波的話是錯誤的,想要改變他的想法:“這是奇跡。”
紫色的眼睛裏盛滿了對未來的悲觀,或許以他八歲的年紀而言,命運和宇宙這兩個概念顯得宏大而沉重,超過了他的認知範圍。卡卡瓦夏深呼吸,他抱住嘉波,就和從前一樣,唯一不同是這次他抱得很用力,就像小偷拼命護住偷來的寶石,以至于動作太大扯歪了衣領。
兩行刻在脖子上的星際語詞彙漏了出來。
——奴隸。
——嘉波。
曾經,嘉波為了好玩也是為了嘲弄,用馬克筆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模一樣的印記,筆墨寫在同樣的位置,還留下了照片。這道痕跡沒有留太久,差不多三天就被沖刷得一幹二淨。
現在留下的紋身是永久的,字跡邊緣還微微泛着紅,這兩天嘉波都沒能見到卡卡瓦夏,他不知道卡卡瓦夏是什麽時候弄上去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麽一直藏着不說。
直到現在無法掩飾,卡卡瓦夏抓着嘉波的手,按在自己的側頸,動脈在指腹下快速而穩定地跳動。
他按得很用力,拼命地想要證明嘉波的話是錯的:“你的到來不是謬誤,是奇跡,哥哥。”
絕對不是什麽荒誕的夢境到了該醒來的時刻。
也不是什麽命運的錯誤必須得到修正。
卡卡瓦夏覺得自己很笨,過去的幾天他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的恐懼和慌亂,也許只有這種古老且愚笨的方法,才能安慰自己從直覺預感的茫然脫離出來,才能證明嘉波存在過的痕跡。
嘉波不會哄他,卡卡瓦夏能自己哄自己。
“魔術,是奇跡。”卡卡瓦夏說,“你也是。”
每一場表演都是魔術師創造的奇跡,他們現在要去做的,接下來要面對的,都是一次空前絕後的盛大演出。
卡卡瓦夏低下頭,眼裏是一滴懸而未落的水珠,他是一個愛哭鬼,沒辦法忍住不哭,只能在嘉波伸手拍他頭頂的時候慌亂閉上了眼睛。
一聲嗤笑。
嘉波感嘆:“你想多了,我根本不是什麽好人。”
他不記得落進茨岡尼亞-IV之後的事,但記憶裏穿越前發生的一切都歷歷在目,其實當初砂金帶着一副撲克和那瓶萬惡的記憶酒敲開他的房門,他說來打一個賭吧,如果你贏了,我答應你一個願望,如果我贏了,你就立刻下船,不能從這次拍賣裏帶走任何一件商品。
他猜測其中有一件拍品對砂金很重要,應該就是哀傷寶石。
對他來說越是重要,嘉波就越想得到,反正他和砂金作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所以打賭的時候他作弊了,用傀儡絲改變了牌堆的順序,再給砂金灌下了酒,他知道死對頭的運氣好得像是被幸運之神附體,也許這種方式能讓他暫時不那麽幸運一點點。
後來。
後來的事情他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也喝了酒,也不記得賭局到底是輸是贏,再有意識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拍賣會的開場之前。
他跟砂金之間就是這樣。
越是渴望,就越是要争,争到最後頭破血流,大打出手,有時候還會忘記一開始到底為什麽要争。
嘉波向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能用好與壞定義的人,他就是他自己,但是對砂金而言,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卡卡瓦夏不能用這一件事證明他是一個好人。
“可是。”隔着水光,卡卡瓦夏堅定地望着他,“可是,哥哥,你就是很善良。”
“善良,強大,是我最想成為的人。”卡卡瓦夏說,“我會永遠信任你,永遠期待你,我不想讓你哭,我喜歡你在舞臺上的樣子,即使,即使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真希望你和砂金不是一個人啊。”嘉波說。
金色的細軟發絲在手下變成一團雜亂的雞窩,嘉波幽幽地嘆息,他覺得就讓茨岡尼亞-IV成為一場夢的泡影也不錯,等到他回到原點,想來一切都不會記得了。
卡卡瓦夏緊緊地抓着嘉波的手,他擡起頭,心裏接受了即将到來的長別,他知道此時應該平靜,應該鎮定,卻不知道現在心裏鼓動迫切的是什麽。
懂事、乖巧、聽話的卡卡瓦夏。
憂郁、悲傷、需要被哄的卡卡瓦夏。
在他愣神的時候,嘉波蹲了下來,他直視着那雙小鹿一樣澄澈而又顫抖的眼睛,與那雙眼睛裏的自己對視,而後扯住了卡卡瓦夏的衣領,讓他向自己靠近。
一個溫柔的、鼓勵的,像是蜻蜓點水的吻落在額頭,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欲,仿佛是清風吹過一池春水,母神将祂的恩賜再次落在了少年身上,驅散他的寒冷,消抹他的恐懼。
“好吧,是奇跡。”嘉波妥協了。
哄哄你,現在開心了嗎?
“現在可以和我一起登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