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點點的後日談
第49章 第 49 章 一點點的後日談
須彌, 沙漠。
一滴淚滴落,沒有被擦去,在臉頰留下一道蜿蜒透明的水漬。
嘉波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
砂金抱住了他,像是抱住了一只墜亡地上的小鳥,冰冷的盔甲都有了炙熱的溫度, 他們貼在一起,中間沒有哪怕一點縫隙,心髒也詭異地開始同調。
撲通、撲通。
如同生命最原始的律動,給予嘉波片刻的喘息,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厚重,變得堅實,是砂金身上屬于存護的力量順着接觸流到了他身上。
也許砂金比自己适合當一塊沙漠裏的石頭。
砂金說:“冷靜下來,我還陪在你身邊。”
下方的影子被透明的牆封住了全部能流動的去向, 砂金是一個很厲害的人類, 嘉波知道, 但他不知道砂金的厲害程度高到了這個地步, 築起高高的四面牆,像是一個容器, 從四面八方把影子困住了。
影子像是岩漿一樣沸騰,它在上湧,在奔流,上方的出口是它唯一能離開的通道,越過去, 就能奔向最喜歡的人類。人類的欲望複雜而扭曲,他們能在一秒鐘愛上一個人,也能在一秒鐘徹底摧毀一個人。
影子最喜歡這種扭曲。
它愛人類, 不像嘉波是一顆沒有愛人之心的魔神,它想要緊貼,想要擁抱——再摧毀他們。
就在影子要越過去的前一秒,嘉波終于從砂金身上汲取足夠多的力量,不再是之前脫力而羸弱的樣子。赤王在體內刻下的封印是他與影子的紐帶,順着這條紐帶,嘉波可以拉住脫缰的影子。
然後一扯。
将不甘的影子一點一點扯回到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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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還有這個。”他望着倒懸的天空,流沙和風暴像是天空掀起的巨浪,一刻也不曾平息。
兩人換了一個姿勢,砂金從背後擁着嘉波,他舉起嘉波的手,極度耐心地教導着,比教導學習魔術、學習情緒和表情還要嚴肅認真,但卻很溫柔。
堅若磐石的厚重力量不停地通過接觸傳遞到嘉波身上,他擡起頭,眼睛越過了風和沙,看見了雲背後的蒼穹和星空,而後舉起手。
——倒流的瀑布,席卷的狂風,都從此刻開始漸漸消散,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沙漠又重歸平靜。
然而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村落的建築被徹底摧毀,泥瓦鑄成的房子在影子面前根本不堪一擊,他們沒有被風暴摧毀,卻在村民親眼見證下,毀于從嘉波身上脫離的影子。
更別提失蹤的大祭司,被掩埋的糧食和物資,說不定還有沒來得及逃跑的人被徹底地留在了這片沙漠中。
“我……”
嘉波飄落在地,赤腳踩在細軟的沙子上,他望向防風洞口的辛德。
恐懼和驚愕從他的眼裏流露出來,于是嘉波知道,村民們對他的看法沒有改變。
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權力和人類生活在一起,還沒來得及記住的名字,還沒來得及喝到的肉湯,都随着這場風暴煙消雲散。影子,還有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摧毀人類的生活,他從來就不是什麽人類與知識的魔神,他能帶來的只有苦難。
“我想離開了,砂金。”嘉波說。
他揚起下巴,纖長的睫毛在水盈的瞳孔落下影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哭泣。
頓了頓,嘉波又張開了口,他的本意是想詢問砂金的想法,就算,就算他想要留下來也沒有關系,人類是群體動物,砂金當然會想和其他人一起生活,這是天性。
那就又只剩下他一個了。
嘉波悲哀地想。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砂金什麽都沒有說,甚至都沒有給防風洞口的村民一個留戀的眼神,動作已經證明了他的抉擇,收回铠甲的砂金露出了其下的真容,他沒有一點表情,牽着嘉波的手,帶着他往村落的反方向走去。
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烈烈風沙裏。
流浪。
嘉波想,他要和砂金兩個人去流浪。
沙漠廣袤,如果沙漠容不下他,那還有雨林、高山和大海,北邊有歸離集的平原,一路向東,游過無盡的海浪,還有星羅棋布的無人小島。
世界這麽大,總會有他的容身之地。
但在離開之前還有必須要完成的事情,大祭司打開了神廟的封印,放出了父親大人的魔神殘穢,現在魔神殘穢被他和砂金壓制回了神廟的坑洞深處。
淨化魔神污穢需要漫長的時間,嘉波能做到的只有将這片區域封鎖,但他又很苦惱,他會的只有赤王傳承的封印陣法,這只傳承不僅他有,赤王的祭司們也有,他不确定沙漠裏是否還有幸存的祭司,也不确定會不會有人因為對赤王的狂熱崇拜而二次打開這道封印。
好累。
當人類好累,不想再當人了,更不想當神。
嘉波被砂金背在身上,将額頭埋進了屬于人類的頸窩,再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不用面對眼前的麻煩。
走到神廟附近,砂金停了下來,他一張嘴就忍不住打了一連串的咳嗽。
“怎麽了?”嘉波關心地詢問。
“沒事,力量透支了,休息一會就好。”屬于砂金的存護力量只夠他在禁忌知識裏支撐這麽久的,他頓了頓,轉移話題,“你看前面,神廟的位置。”
在嘉波的設想中,即使魔神殘穢被壓回了無盡深坑,神廟的四周也應當被污染,沙子會被染成異樣的顏色,路過的風也會變得灼熱,人一旦接近污穢會有昏迷甚至死亡的風險。
——但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片寧靜。
眉頭都扭在了一起,嘉波凝望着被沙掩蓋一半的神廟尖端,他發現神廟周圍已經打上了新的封印陣法,然而卻不是他已知的任意一種。
新構成的陣法虛無飄渺,卻嚴謹完整,牢牢地封鎖住了神廟及其四周,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人誤入其中。
在封印的正前方,有一只,小小的,綠色的生物,它有着區別與人類的模樣,比起人形,更像是一株草,眼睛是草籽,頭發是樹葉,頭頂還開有一株黃色的小花。
看見嘉波,那只只有他小腿高的綠色生物小跑過來,黑色的小眼睛望着他,一蹦一跳地說:“金色的那菈,還有新的巴螺迦王,蘭利迦找到了。”
“……”嘉波看向砂金,輕輕地問,“你看見了嗎?”
“什麽?”砂金茫然。
那就是只有他才能看見這個綠色小洋蔥頭。
嘉波沒有說話,他不想再和人一起生活,但是小洋蔥頭明顯不是人,由此都多了一份耐心,辨認出金色的那菈應該指的是砂金,新的巴螺迦王是他自己,蘭利迦,應該是這個小生物的名字。
“蘭利迦,你找我有什麽事嗎?”嘉波問。
“千樹之王,關心新的巴螺迦王,千樹之王派蘭利迦帶來了保護巴螺迦的封印,還讓蘭利迦送來了這個。”
蘭利迦踮了踮腳,将一封被夢境包裹,屬于雨林的大慈樹王的信紙舉過頭頂。
。
茨岡尼亞-IV。
一千具傀儡浩浩湯湯撲向了騎馬而來的卡提卡人,這場戰争沒有勝者,無論活着還是死亡,最後都化作了一場沖天的爆炸。火焰會将一切證據掩埋,只留下一段冰冷的文字,一段新聞的報道,還有三個見證者。
卡卡瓦夏坐在山坡頂端,腳下就是能讓他摔得粉身碎骨的深淵,他看着極光消失不見,大火在雨水中漸漸熄滅,姍姍來遲的黑衣人車隊從地平線的另一端出現,幾乎和黑夜融于一體。
“他們沒有帶任何武器,和哥哥說得一樣,黑衣人從一開始就不是真心實意想要幫助埃維金人的。”
早就清楚的事實,在實際面對時還會有無可避免的難過。
沒有人說話。
他們都在等待,按照嘉波留下的訊息,會有負責修改和删除記憶的憶者來到他們身邊,憶者是星神浮黎的信徒,他們舍棄了實體,獲得了能在夢境和意識之間自由穿梭的能力。
幾乎在火焰消失的那一瞬,卡卡瓦夏就發現身邊多了一個人。
那個人帶着白色的面具,穿着白色的衣服,在雨中仿佛一座沒有五官的純白雕像。
見卡卡瓦夏望着自己,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隔着面具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笑聲,應該是一位年歲不大的少女。
她說:“你好,我是來自流光憶庭的憶者。”
“我知道。”卡卡瓦夏說,“你是來修改我的記憶的。”
“诶?!”即使看不見臉,也能從語調中聽出憶者的驚異,“原來你知道我啊。”
“聽哥哥說起過。”卡卡瓦夏不太喜歡眼前的憶者,連帶着記憶星神浮黎也不是很喜歡,“他說你們一直在他腦子裏說話,不僅很吵,還會和他在夢裏打架。”
憶者讪讪道:“……那不是,職責所在嘛。”
她是來負責修改見證者的記憶的,按照時間線而定,這個叫拉帝奧的少年不應該出現在茨岡尼亞-IV,名為卡卡瓦夏的孩子也不會有關于嘉波的記憶,他們的相遇都在很多年之後。
為了保護命運,憶者不僅會對記憶做出修改,還會對現實做出一定修正。
她的手落在了卡卡瓦夏的側頸,準備抹掉他刻下的黑色紋身,然而只有這個卡卡瓦夏不允許。
祈求的目光閃動:“這個不能留下嗎?”
“……按照規定,你應該在幾年後才會在脖子留下奴隸的烙印。”憶者小姐老實地回答。
“可是,這個并不會影響什麽,不是嗎?”卡卡瓦夏哀求道。
他還是一個奴隸,只不過提早了幾年,不會對命運有任何負面影響。
憶者的手停在半空,很顯然,她在艱難地思考,卡卡瓦夏的哀求讓她動搖,開始思考在規則的範圍內是否應該多保留一份人情。
最後,她妥協了:“好吧,看在嘉波的面子上,可以給你保留一半。”
奴隸。
嘉波。
最後能保留的僅僅是上半部分,卡卡瓦夏想,現在他是一個沒有歸屬的奴隸了。
記憶的變化難以察覺,如果不是細加留意,卡卡瓦夏甚至分辨不出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回憶是如何淡出大腦,先是想不起細節,再是遺忘那人的臉,然後想不起他們的相遇,還有他的名字。
到最後,卡卡瓦夏忘記了他們曾經相遇過。
“這樣,就算是結束了吧。”憶者的手離開了他的太陽穴。
而卡卡瓦夏擡頭看了她一眼,他完全不記得認識這位裝束奇怪的姐姐,試探性地詢問:“你好,您是?”
“我是一個路人,不用在意我,再見。”
見大功告成,憶者揮了揮手便消失在了他的意識中,像是來時一樣突兀,而後卡卡瓦夏眨了眨眼,他不再記得這位出現在視野中的憶者小姐。
他只是有點恍惚。
……好像,丢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黎明即将到來,遙遠之外的天際已經出現了一抹刺目的熾白,點亮這片紛擾的雨幕。隔着雨水,卡卡瓦夏發現自己身邊站着一位藍紫頭發的少年,他沒有埃維金人的典型特征,與他而言只是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目光交錯而過,什麽痕跡都沒有留下,卡卡瓦夏和拉帝奧背道而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現在,要去哪裏?
卡卡瓦夏很茫然。
他的家人都死在了屠殺中……不對,他的家人都沒有死,這點卡卡瓦夏很确定,雖然他可能再也見不到姐姐,但是知道她還活着,胸腔裏便不會有濃烈的悲傷……還是不對,他應該悲傷的吧?
就在對自己的反複質疑中,卡卡瓦夏走到了山坡下,他想找一個山洞或是峭壁躲起來,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直到雨停。
然後,他看見了一只貓。
貓,在茨岡尼亞-IV很難見到的生物,盡管老鼠很常見,但以老鼠為食的其他生物很多,貓在其中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種,他們的皮毛難以适應風沙雨淋的氣候,爪子也很難刨開堅硬的泥土。
尤其是,這只貓的皮毛是純黑色的,看不清一點雜質,被養得油光水滑,顯然是精心飼養過。
現在這只貓和他一起在山壁底下躲雨。
卡卡瓦夏想,如果這只貓願意,他可以收養它,他們都沒有家人了。
就在卡卡瓦夏試探性地往黑貓方向走的時候,他發現那只黑貓也看向了他,金色的豎瞳裏是不屬于一只野獸的靈動光彩。
“卡卡瓦夏。”艾利歐開口。
“……”卡卡瓦夏愣住了。
貓?
貓竟然會說話?!
他以為自己還沒有從一場漫長而又天馬行空的夢中醒來,就發現這只黑貓跳到了他的身前,用長滿倒刺的舌頭順了順前爪的毛,顯得優雅又充滿教養。
“我正在組建一只團隊,”艾利歐發出了邀請,“你願意來當我的第一個同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