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人需要神明引導
第41章 第 41 章 人需要神明引導
一百六十斤糧食和一個少年魔神被帶回了村子。
一天過去, 辛德家裏的奶湯香味早已散去,嘉波站在屋外,身邊就是砂金, 他踮起腳尖,怎麽嗅都嗅不到一丁點痕跡。
他放棄了,轉而開始尋找辛德的身影。
“小祭司, 等等我,我來了我來了。”他想找的人類風風火火地從室內跑出來。
“怎麽了?”辛德問。
“糧食,帶回來了。”嘉波視線落在腳邊的兩個米袋,“餘量很足, 不用擔心,可以分給別人。”
赤王的神廟裏還有許多儲備,既然不用再為糧食擔心——
嘉波頓了頓,聲音猝然小了許多:“下次, 我可以再來喝湯嗎?”
“噗。”
辛德笑了出來。
為什麽笑?嘉波茫然地看向辛德, 又茫然地擡頭向砂金尋找答案, 人類的情感太過複雜, 明明辛德家裏的食物所剩無幾,他提出的應該是很難為人的請求, 但是辛德為什麽要笑?
笑不是表達快樂的表情嗎?
“當然是因為小祭司你太拘謹啦!”辛德挺起胸膛,拍拍胸脯,“想什麽時候來都可以哦,阿爸會做好多好吃的,等你下次來, 奶湯裏還會放風幹的駱駝肉。”
“肉……”
“放了肉會更好吃,而且還更有營養,更管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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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波不知道說什麽好, 他安靜了一會,說了一聲謝謝。
媽媽,還有父親大人,他感覺自己更加貼近人類了。
嘉波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好的變化,人工培育的魔神好像做不到生來就為人類奉獻一切,他需要觀察,需要努力,一點一點走進人類的生活,就像現在這樣。
他看着辛德坐在地上,苦惱這一百六十斤糧食該怎麽分發,村子裏大概兩百多人,省着點吃,一百六十斤米足夠撐過一個星期。嘉波實在不是一個适合與人打交道的性格,要他去村子裏挨家挨戶分米,估計他會比米先玩完。
于是辛德叫來了他的玩伴們,一人分了一小袋,再挨家挨戶用海碗舀出部分。
嘉波站在原地,看了一會。
他牽住砂金的手:“砂金,我這是做了一件好事嗎?”
砂金語氣果斷:“當然了。”
“那我就是一個對人類有用的魔神了,是嗎?”
砂金定住了一瞬,像是在思考什麽,嘉波認識的所有人類加在一起都沒有他難懂,半晌才聽見他輕笑着說:“就你,你還差得遠呢。”
那就是還要努力。
嘉波沒有任何諸如沮喪或者激勵的情緒,他只是靜靜地點頭,表示自己會繼續嘗試,然後拉着砂金往家的方向走。
“想回家。”他說。
“不等村民們收到糧食出來跟你說聲謝謝?”砂金問。
他搖搖頭。
贈送糧食是為了讓他們能活下去,不是為了得到感謝。
比起旁人的感謝嘉波更想睡一覺,他揉了揉眼睛,把整個身體軟倒在砂金身上,跑一趟神廟耗盡了這具軀體的所有力氣,聲音也糯糯地将尾音都粘連在一起。
“累了。”
“真是一個小廢物。”
砂金啧了一聲,鄙棄的意味從話語裏溢了出來,但他卻背對小廢物彎下腰,示意他爬上來,背他回去。
家是最美好的港灣,比培養皿更安全,比神廟更溫暖,嘉波閉上眼睛,聆聽沙漠的風,還有草球從沙丘翻滾落下的聲音,他趴在砂金肩上,聽見一路輕微的聲響,還沒等到家就睡着了。
再次醒來是第二天早上。
意識還沒有完全與甜美的夢境剝離開,一陣急促的聲音就鑽進了耳朵,在大腦皮層震動。
嘉波辨認出這是辛德的聲音,他把被子扒開了一條小縫,頃刻間光線就侵占了這片屬于夢的黑暗之地。
“小祭司!小祭司!”
辛德還在叫。
迷迷糊糊翻身下床的時候還差點摔一跤,毛躁的雞窩頭甚至可以拿來孵蛋,這副尊容實在不适合見人,嘉波趴在窗棂,讓風喚醒他的眼睛。
今天的風格外大,迎面吹拂,猛烈得差點連眼淚都下來了。
隔着窗戶,他問辛德:“怎麽了?”
“村子裏來人了。”
“有外來者,是商路通了嗎?”
“不是,”辛德一路小跑過來還有點喘,他一屁股坐在空地,和嘉波隔着窗戶說話:“小祭司,他們是來找你的。”
“找我?”
嘉波茫然,他的存在是一個秘密,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在那一夜之後更是幸存者都不知道剩下了幾個。
所以是誰在找他?
“我不認識。”辛德搖搖頭,他僅僅是早上起床剛好碰上了外來者進入村莊,偷聽到與村裏大人的對話,聽見了小祭司的名字之後抓緊過來報信而已。
那些尋找嘉波的人一路打聽,很快就會找到這間偏遠的小屋,嘉波困頓又迷茫,他轉頭發現砂金也起了,用一分鐘完成了蘇醒到洗漱完畢精神抖擻的轉變。
再回頭又見辛德手指向不遠處:“看,就是他們。”
沙漠裏并不是每一天都有陽光,陰郁而又堆積的層雲在地平線被染成了漸變的黃色,而黃色的正中間出現了一隊人影,他們從村子的方向來,頭戴黑金的沙漠赤狐頭飾,手持赤紅權杖,一路走到這座低矮的泥瓦房前,單膝下跪:
“赤土之王的繼承者,吾等終于找到你了。”
嘉波張了張嘴。
他沒有想要逃跑,也沒有面對陌生人的恐慌,在赤狐頭冠底下是一張長發斑白皺紋叢生的臉——作為赤王的心腹有資格進入地下得知禁忌知識的秘密,這張臉他曾在神廟地底見過。
喃喃:“……大祭司。”
父親大人為數不多的大祭司,他還以為他們都死了,死在那一個瘋狂的夜晚。
“當晚吾等位置靠近雨林,遠離沙漠中心,可惜援馳耗費時間太久,等到吾等趕到時,已經太晚。”
嘉波低頭咬住下唇。
發現亂糟糟的睡衣還套在身上。
整理衣裝是為了禮貌,有的人類,把禮儀看得比生命還重,嘉波丢下一句你等等,噔噔噔跑開,再出現時便梳洗打扮完成,就連一頭難以打理的長發都梳順滑綁在了腦後。
“大祭司,”嘉波望向那個比他高一個頭的花甲老人,“找我有什麽事嗎?”
老人恭謹地一直沒有把頭擡起來:“吾等來接您返回神廟,繼承赤土之王的神位,成為沙漠新的神。”
可是神廟裏有父親大人的殘蛻。
那個地方早就不能住人了,他還用陣法将其封印住,在旁邊立了一個請勿入內的警示牌。
大祭司來時沒有看見嗎?
而且。
而且——
嘉波拿不準主意,看向不知何時走到身邊的砂金,他不發一言,表面也很難看出情緒,見嘉波盯着他,側過臉,眼睛的光頓時柔和了下來,和那個平常總是欺負他的砂金一點都不一樣——嘉波把他歸結為在外人面前要講禮貌。
砂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沒人敢捂住你的嘴。”
應該算是在為他撐腰的意思……吧?
嘉波不是很确定地想。
“我……”像是被賦予了勇氣,嘉波直視着大祭司,“我不想回去。”
影子不受控制,卻是他的力量源泉,嘉波覺得一個不受控的魔神絕對不能成為沙漠的王,即使那個人是自己。
他磕磕絆絆地解釋:“我,太弱小,需要成長,現在不能成為王,這是對沙漠子民的不負責。”
“不用擔心,大祭司,父親大人說,雨林和沙漠是盟友,如果遇到了任何問題,都可以向雨林的神求助。”他誠懇地向大祭司提議,“在我成長的這段時間,可以讓雨林的樹王,暫時治理沙漠。”
“這樣,可以嗎?”
砂金覺得不可以。
他不懂神明治理和國家統治的具體區別,在他的世界,神高高在上不屑于與人為伍,人類在星神眼中如同塵沙,一個國家的權力更疊或許還不如一個孩童的哭泣來得重要。
但是在人類的概念中,權力絕對不允許旁落。
他正想提醒嘉波,他的想法太過天真,就看見門外的大祭司施施然站了起來,對待嘉波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恭敬。
大祭司:“是,謹遵您的吩咐,吾等即刻返回雨林,向雨林的樹王尋求庇護。”
太好了。
嘉波松了口氣,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大祭司真是一個能體諒他的人,還以為要花很多精力才能說服他。
大祭司說如果要去雨林的話,他們現在就必須出發,從今天開始,沙漠便進入了缺水的風季,近期的風會變得暴躁,塵暴和風暴随時都可能發生,将一切都掩埋在底下。
天邊的黃色愈發陰沉了。
嘉波戳戳影子,影子不記仇,它忘記了昨天和嘉波因為深淵鬧出的別扭,舞動形體告訴他,風從今早就開始變得躁動,烈風和狂沙都在沙漠的深處集結。
“這樣啊,”嘉波想着要早日提醒村裏的人做好防護,沖大祭司柔柔地微笑,“那我去幫你們,準備幹糧和水源。”
幹糧,從神廟帶出的幹糧,分一點出來給大祭司。
還有水源,媽媽是綠洲的花神,在她離開後,沙漠的綠洲面積也逐漸縮小。
不過沒有關系,他會為大祭司指出一條擁有足夠多仙人掌的路,如何用仙人掌取水是沙漠子民從小就會的常識。
快樂是從實現欲望的過程中獲得的,嘉波現在希望能幫上大祭司的忙,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連如影随形面對人類時的恐慌都忘記了,跑到辛德家裏,第一次主動向外人開口請求幫助,帶回了一壺水和一小袋肉幹。
“感恩您,赤土之王的繼承者。”大祭司接過嘉波準備好的包裹。
嘉波抿出一個微小的笑容:“我應當做的。”
一行人來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大祭司一行的代步馱獸就置于村口,解開桎梏的繩索,他們在嘉波眼前翻身騎上馱獸,向嘉波揮了揮手,便牽起缰繩,一路東行,身形慢慢消失在了塵沙卷起的黃煙中。
多做一件好事,就是離合格的魔神更近了一點。
夢也會更甜一點。
當晚,嘉波靠在砂金身上,他不再是一只會縮在牆角的小蘑菇,夜晚降臨時,他會變成一只學舌的鹦鹉,比起沙漠更适合呆在雨林。
因為他會一直重複說今天做了哪些事,用他斷句不正确,社交也不擅長的說話方式一直念叨,念叨到砂金嫌他太煩,猛地一口吹熄油燈:“睡覺。”
“砂金,今天我也在進步。”
“嗯嗯嗯進步了進步了。”
砂金閉上眼睛,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樣。
小氣的人類。
嘉波望向天花板,他一點也不困,心裏默默希望大祭司一行人旅途平安,能順利面見樹王,聽說她是一位仁慈又充滿智慧的女神。
父親大人和媽媽都很信任她。
那嘉波也很信任她。
風季來臨後,夜空便看不見成片的星星,就連月光也被卷上天際的黃沙遮擋,再也不能将月光灑落在沙漠深處的僻靜村莊。
感知範圍內一片安靜,只剩下風的咆哮,嘉波睡不着,他側過身。
然後聞到了一點燒焦的氣味。
屋裏燈已經滅了,不再有任何明亮的火光,嘉波覺得這很不正常,戳了戳影子:“影子,這是什麽東西?”
影子說,這是迷香的味道,劑量足以在三分鐘內迷暈一頭馱獸。
……迷香?
嘉波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暈暈的。
魔神不會受到迷香的影響,他之所以覺得腦袋不對勁,是因為有人精準地踩在他感知範圍的邊緣,用赤王刻在培養皿上的陣法,用這道陪伴了嘉波近八年,作用是限制禁忌知識的陣法,刻在了以泥瓦房為中心的三公裏範圍內。
五分鐘後,感知範圍內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十分鐘後,他們到達了泥瓦房外。
“為什麽……”嘉波震驚地看向大祭司和他身後的護衛群,他們都是沙漠的子民,是赤王虔誠的信徒。
“大祭司,為什麽沒有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很抱歉,嘉波殿下。”
帶着赤狐發冠的老人正在向上天禱告,盡管他的神已經消亡,他依舊向上天宣誓他的忠誠,和至死不渝的追随。
那雙屬于老人的眼睛望向嘉波時,依舊顯得慈愛而溫和,然而大祭司卻說:“您的确過于弱小,若非因為您,吾等的神明不會走向衰亡的結局。”
“那你要……”
殺了我?
“不,”大祭司否定,“您是赤王的造物,是他力量的結晶,吾神因為力量散盡而隕落,可他軀體尚存,您也還在。”
“如果将您帶入神廟和赤王的軀體一起——”
說不定便可複活舊日的神明。
大祭司依舊虔誠,可虔誠的對象從來不是嘉波,他單膝跪地,祈求的卻是讓嘉波獻出他的生命,逆轉赤王的自戕,不在乎禁忌知識的封印,也不在乎容器的存亡,因為人類生命短暫,消失了一批還有下一批,和魔神獨一無二的存在性完全不同。
隐隐的瘋狂。
影子開始起舞。
“若您仍有一顆包容與慈悲的心,就請和我一道前往神廟,那個您親眼見證赤王墜落的地下,希望您明白,如果沒有赤王的引導,沙漠便不會存在。”
控制陣法可以暫且限制嘉波的行動,迷煙也确保了他身邊的那個陌生人類無法反抗,即使嘉波會反抗,大祭司也勝券在握。
然而嘉波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知道父親的軀體在哪?!”
他提到了地下的深坑,那個只有嘉波和赤王兩個人見證的深坑,禁忌知識降臨的那個夜晚,活着從地下走出去的,明明只有他一個。
所以。
“你去過神廟,”嘉波的聲音開始顫抖,神色也變得慌亂,“你早就去過了,你是根據我在神廟外的留言找到我的,而且你。”
“——你打開了神廟的封印。”
神廟封印的不僅是赤王,還有深淵和魔神死亡後的污穢。
在重見天日後,污穢滲入大地,滲入風裏,它将伴随這持續一整個季節的狂風,侵蝕着已遭受過重創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