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是一個壞孩子
第42章 第 42 章 我是一個壞孩子
面對嘉波的質問, 大祭司只是靜靜出聲:“這是必要的犧牲。”
魔神愛惜子民并不是什麽秘密,但同樣地,沙漠的子民也憧憬着赤王, 如果真的能讓偉大的沙漠之王重返人間,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畢竟什麽也比不上一位神明的性命。
“言盡于此, 嘉波殿下,請和吾走吧。”
大祭司言辭依然恭謹,和他身後沉默的衛兵一樣,略低着頭, 始終保持着一個仰望的姿勢,然而他的話卻透露着讓嘉波不适的寒冷。
人,很複雜,比魔神複雜, 以他單薄的經歷而言, 實在很難理解大祭司這種狂熱而又充滿崇敬的感情。
而且他崇拜的還是父親大人。
嘉波也很崇拜父親大人。
但是, 這是不對的。
嘉波不停地搖晃着頭顱, 用所剩無幾的氣力往床鋪後挪,大祭司在周圍複刻了培養皿的陣法, 這會讓他的身體沉重,力量流動受阻,思維也變得遲緩,想要躲開,卻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忽然, 手觸碰到了一具溫暖的身體。
那是砂金。
大祭司說,迷煙是為了迷暈和他呆在一起的人類,用的劑量足以迷倒馱獸, 砂金現在陷入了昏迷。嘉波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厲害,但是再厲害的人,體質應該也不會強過一只馱獸吧。
一想到白天看見的猶如小山的溫馴動物,身軀比五個他加起來還要大,能迷倒那麽高大的動物的迷藥,砂金一定承受不了。
要保護他。
要保護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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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突然升起了足以讓他變得堅定的勇氣,嘉波擋在砂金身前:“別再說了。”
他繼續搖頭:“也別再靠近。”
一雙屬于老人的眼睛應當睿智,他發現了嘉波對于身後人類的看重,也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屬于魔神的力量,說:“那僅僅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人,從未在神廟的記載出現過。”
“嘉波殿下,赤土之神是您的父,是您的養育者和教導者,在這兩者之間,您應當能輕易做出取舍。”
“不……”嘉波還是搖頭。
直覺告訴他大祭司偷換了概念,他反對不是因為砂金,而是因為魔神殘骸的污染,禁忌知識的解放,這會害了所有人。
嘉波,要愛人,要聆聽人的祈禱,要保護他們的安全。
這是他從有意識至今聽見過最多的話。
“我……”陣法影響他太深,像缺失齒輪的鐘表,怎麽運作都無法撥動指針。
“既然如此,請原諒吾等的強硬手段,吾發誓,只要您聽話,我不會動您身後的人類。”
大祭司身後的三人是神廟的衛士,只有體格最強壯武技最拔尖的人才會被神廟選中,他們同樣是赤王虔誠的信徒,被賦予了一部分神的力量,得到命令後,掏出了同樣刻有微縮陣法的繩索。
而後,一步步向床鋪的嘉波逼近。
“嘶。”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嘉波欣喜地眼睛都亮了,他剛準備回頭,一只手就把他的頭掰正,強迫他的眼睛對準大祭司。
“砂金,你沒事?”
“區區一點迷藥,還破不了我的防,倒是你,小朋友。”
砂金說:“你抓我的力氣很重啊。”
這小廢物,一緊張就要抱住他的手,一點都不知道他的力氣有多大,若非沒有存護的力量格擋,手臂豈不是要多出好幾道血痕。
誰都沒有料到這幾個沙漠人會鬧這一出,砂金還穿着睡衣,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慵懶。
就是想多聽點沙漠內部的辛秘才沒有在第一時間醒來,他打了一個哈欠,眼睛微眯,再睜開時慵懶不見了,變得桀骜又充滿戾氣,那雙美麗的紫色眼睛此刻鋒利得令人望而生畏,甚至每一根睫毛、眼角的弧度都充斥着極端銳利的寒意。
砂金冷冰冰地直視大祭司:“沒聽見嗎,他都說不了。”
迎面而來的沖天氣勢壓得大祭司不得不用權杖支撐身體,那是一個相當敵視的姿态:“一切為了赤王。”
“呵。”
越過擋在身前的小廢物,一枚籌碼出現在指尖,同時月光終于沖破了漫天黃沙的禁锢,一絲月華落在其邊緣。
“我可不認識你們那位赤王,送客出門的話我也不說了,想來你們也不會聽。”砂金說,“那麽,就來賭一把吧,陌生的朋友們。”
“就讓我們賭,究竟是你先刺穿我的身體,還是我的籌碼先一步擊潰你不切實際的幻想。”
轟——
一枚籌碼激射出去,掀起的氣流直接擊碎了承重牆,居住多日的泥瓦房根本承受不住這暴力一擊,在沖擊之後轟然倒塌!
沙漠的風越來越大了,嘉波能感受到溫度一點點變低,沙子變得和冰同一個溫度,在頭頂風穴的牽引下,掀起的黃沙沒有落下的趨勢,反而緩緩向上,向天空飄蕩。
然而此刻對峙的雙方沒有心思顧忌太多。
砂金攔住衛士,同時把嘉波丢出黃沙的範圍,以一擋四擋住襲向他的手,冰冷的語氣都藏不住他的嫌棄:“趕快走,別留在這礙事。”
被陣法限制的嘉波,是沒有用的嘉波。
他的猶豫只持續了一秒,就迅速被現實打倒,不受控地向砂金奔向了幾步,再在他制止前,自己停住了腳步,随後轉頭狂奔離去。
向遠離大祭司的方向。
向沖向村落的方向。
最後他只聽見砂金那漫不經心的囑托,像是随口一說:“照顧好自己,不要逞能。”
好。
砂金聽不見,他只能在心裏默默地回應。
曾經嘉波以為,影子變成遮天蓋地的黑泥就是窮盡一生所能見到極致的災難,然而今天,這個只在他心裏存在的排行榜又多出了第二位。
天是黃色的,仿佛是一個倒懸的瀑布,沙漠裏無窮無盡的沙流進了天空之中,風季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天空破了一個口子,嘉波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沙先填滿天空的空洞,還是沙終有窮盡的時刻。
他只知道,那道瀑布,是在孕育,它會孕育出一道席卷整個須彌地帶的龍卷風,将一切都吞沒進去。
“父親大人。”嘉波喃喃地說。
他在那道瀑布中央感受到了父親的氣息。
阿赫瑪爾已經死了,他比誰都再清楚不過,他在死前将最後一點力量灌進了嘉波頭頂,告訴他一定要活着,要保證禁忌知識不會脫離軀殼的封印。
阿赫瑪爾是愛人的神。
他将身體沉入深淵,是為了不讓魔神死後的污穢繼續殘害這片土地,然而不知道大祭司是用了怎樣的方法将阿赫瑪爾的身體從深淵裏帶出。
深淵是影子的家,是一切污穢、混沌和瘋狂的歸處。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大祭司才會做出如此不理智的行為,嘉波想,他或許是被深淵幹擾了。
龍卷風裏是阿赫瑪爾的神軀,是他死後的不甘聚集了這道毀天滅地的風。
它成形得太快,快到嘉波一點都沒感受到預兆,只有影子察覺到了,它高興得起舞,在黃沙裏偷偷扭曲成不可說的形狀,卻沒有告訴嘉波。
嘉波停下腳步,望向天空。
——在成為神之前,他也曾見過一小片混沌的天空。
他的媽媽,花神娜布·瑪莉卡塔,在她獻祭自己的那一天。
在化身成為提瓦特和深淵連接的橋梁之前,她最後一次來看望嘉波,和往常一樣,叮囑嘉波要牢記他的使命。
那一天,花神呆的時間比往常都要久,隔着琉璃做成的培養皿,她的面容也随着溶液波動而波光粼粼,好像從眼角落下了一滴淚。
然而嘉波不知眼淚為何物。
他靠近花神,想要用手觸碰她,語氣裏的天真從未變過:“媽媽,你要去哪裏?”
“深淵。”
“媽媽,深淵是什麽地方?”
“深淵就是禁忌知識所在的地方,是一個永遠寒冷、沒有時間概念的虛無之地。”
“聽上去是一個不好的地方,媽媽,你可以不去嗎?”
“不行啊,嘉波,命運注定,那是我此生最後的歸處。”花神微笑地凝視着他,“我和阿赫瑪爾,始終認為,比起神來領導世人,讓人類不再依靠神明才是最好的未來,所以人類需要掌握【知識】。”
“我們只是擔心你。”
禁忌知識是讓人陷入瘋狂的知識,但是有嘉波。
嘉波是容器,是過濾裝置,等他能掌控禁忌知識的力量,就可以把淨化過的知識傳遞給這片大陸的人類。
“媽媽,我知道的。”嘉波把臉貼在透明柱子上,“我會學會愛人,我也會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人類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刻。”
“不。”
女神望向他,緩緩搖了搖頭,她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從容而又優雅,也許是水光晃動導致的視線錯覺,嘉波覺得她的眼眶有一點紅。
“魔神愛人,我亦如此,”花神輕輕吸了一口氣,沙啞道:
“但是嘉波,媽媽也愛你。”
後來神廟坍塌,連接深淵的道路舉神明之力被修複,黑色的火焰沖破穹頂和地磚,一輪沙漠的彎月突破重重限制落在了地底的培養皿前。
那是嘉波最後一次見到她。
。
辛德的家門被一陣狂亂的敲門聲拍響。
而後停頓了一秒。
并非是門外的人放棄了,而是他——是嘉波花了一秒鐘克服自身的恐懼,一腳踹破屋門,沖入卧房,直接把辛德從床上搖醒。
“小、小祭司?!”
辛德被吓了一跳。
“來不及解釋,風暴要來了,”嘉波盯着他,“叫醒你的同伴,讓村裏人都去避難。”
風季時常會出現龍卷風,村民早已習以為常,在自然形成的石柱側壁專門開鑿了用以避難的防風洞。
辛德麻溜地爬起來,和嘉波分頭行動,挨個叫醒熟睡中的村民。嘉波不善言辭,但也不需要多說什麽,只要看一眼外面的天空,是個人也會乖乖閉嘴,迅速收拾出避難物資,跟在嘉波身後躲進防風洞。
村子不大,總計兩百號人,叫醒全村用時不過二十分鐘。
然而二十分鐘已經足夠風暴成型,風穴的位置就在神廟的上方,距離村子,風沙吹得嘉波睜不開眼睛,送完了一批人之後向家的方向張望。
空無一人。
……砂金,還沒來。
并不是所有人都進入了避難所,嘉波在維持秩序繼續救人和尋找砂金之間狠了狠心,選擇了前者,這種時候,他只能相信砂金,相信這個他一生之中見過最厲害的人類能打倒大祭司和神廟衛士,及時地趕到他身邊。
他很沮喪,覺得能有現在的局面,都是因為他是一只弱小的魔神。
防風洞靠近西側,村子的路高低不平,有一小段還需要攀爬峭壁,住在村子最東的村民要走很長一段路。
盡管不知道名字,但嘉波記得最東邊生活着辛德的其中一位夥伴,還沒有嘉波的胸口高,是一位人類的幼崽,失去了父母,和他的奶奶相依為命。
他在風沙中艱難辨認方向,找到幼崽和老人,吐出嘴裏的沙子:“我來幫您。”
他将幼崽挂在身後,就像砂金背着他。
風刮得越來越大了,已經到了伸手都看不見五指的地步,天空被完全擋住,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目及之處除了沙子還是沙子。嘉波聽見撲通一聲,回過頭卻什麽也沒有看見,好在他能依靠自己的感知,從三步之外的沙子裏挖出了老人——現在的沙只需要一秒鐘就能掩埋一個人。
更可怕的是,污穢滲透到了風裏,滲透到了沙子裏。
老人被風沙掩埋了口鼻,短暫的時間絕對不致死,然而她雙目緊閉,面色發黑,呼吸逐漸微弱,聽不見任何聲音,她在顫抖,像是掉進了漆黑粘稠的夢裏。
……沒有用。
嘉波意識到,就算是躲進了防風洞,也沒有用。
人只要會呼吸,為了保證空氣暢通,就算躲進洞裏,也有被污穢纏上的風險。
被污穢纏上,會死,人本來就是一種脆弱的生物。
擡起頭。
他只能看見瀑布漆黑模糊的形狀。
火速把昏迷的老人和孩子送回洞裏,嘉波觀察防風洞的結構,此刻影子已經完全不聽他說話,所有的神力都用來壓制影子才使得它不會立刻脫離封印離開嘉波的身體。
以他有限的知識辨認,防風洞所在峭壁的沙土和層岩結構是絕對抵抗不過這次風暴的。
咬了咬牙,嘉波:“我再出去一趟。”
他埋頭再次沖進風沙裏,只聽見身後辛德在大聲呼喊他的名字,不是小祭司,而是嘉波,他顫抖而又驚恐地呼喊:“嘉波,你去哪裏!”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嘉波往神廟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艱難,走了多遠花了多長時間都失去了概念,越是靠近,越是意識到赤王究竟是一位多麽強大的神明,才會使遺留的殘穢也具有如此龐大的力量。
但是,要壓制。
要保護人類。
他不能退縮。
嘉波,你是魔神,魔神愛人,你也應當愛人。
影子,唯獨這一次,請你聽話。
他是神,媽媽和父親大人都各自遺留了一部分力量在他體內,以往這些力量都用來壓制影子,讓他不能脫離嘉波自由活動。現在嘉波感受到影子似乎安靜了一些,他想賭一把,賭在影子重新變得高興之前,他已經用神力壓制住這場風暴。
伸出手,在心中深處呼喚阿赫瑪爾和娜布·瑪莉卡塔的名字,緊接着,他感受到力量在體內運轉,讓腳步都變得輕快——并非幻覺,他一腳踏空,飄到了半空,與風暴的中心遙遙相對。
沙漠的靈啊,請聽從我的指引,平息這場災難。
他閉上眼。
一股透明的牆從指尖綻開,向四面八方暈染開,逐漸變成了一個曠闊而空蕩的箱子,箱子框住了風暴,嘉波能感受到其中狂暴的力量,污穢也有意識,它不甘心,想要逃脫禁锢的空間,讓世界都沉浸在一位魔神死亡的哀嚎中。
不會的,父親大人不會希望變成這樣的。
這場角鬥調用了嘉波全部的力量,如今又變成了意志力的比拼,阿赫瑪爾的神力對陣阿赫瑪爾的殘穢本就是勢均力敵,嘉波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控制空間擋住風暴左突右擊的攻擊。
哪裏薄弱,就在哪裏多補一層。
腦袋好痛,快要炸了。嘉波咬住嘴唇,咬得快出血了,但他一無所覺。
終于,他感受到了風眼狂暴的力量逐漸勢弱,他終究壓制住了污穢,他不是沒有用的魔神,至少這一次。
至少這一次——
嘣。
像是一根弦斷掉了。
嘉波眼前一片黑暗,像是虛無的地平線,他失去了對一切的掌控,只聽見身體內的輕響,那麽輕那麽微弱。
——又那麽疼痛。
他的影子,和他身體不可分割的影子,在脫離他而去。
然後是第二次。
第三次。
嘣嘣嘣……
一連串只有他聽見的不祥的聲音。
嘉波迫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想挽留影子,然而落進手裏只有一小片漆黑的碎片,又像是流沙一樣消逝不見,他用盡了全部力氣才能低下頭,像是一道繃緊的繩索套在了脖子上,而他在往反方向用力拉。
他終于看見眼前的具體情況。
影子的一部分脫離了控制,變作了原型,純粹而又扭曲的黑泥向着村落傾瀉,它雀躍而又開心,與地面接觸,與村莊接觸,像是在擁抱它們。
又像是要毀滅它們。
洶湧的黑泥從他的身體裏湧出,不顧他的阻擋,不顧他的挽留,奔湧向地面,如同洪水又如同岩漿,在頃刻之間就毀滅了這個小小的村落,而後又在嘉波的失敗和弱小,欣悅地朝着防風洞奔去。
“不……”他絕望地挽留。
別離開我。
別離開我。
別離開我……求求你。
可他已經沒有力量再挽留影子了。
平靜的生活就像是一個終會醒來的美夢,一個一碰就碎的泡影,人群從防風洞裏探出了頭,看見了眼前的情形,嘉波此刻能清楚地認清他們的表情。
眼睛圓睜,面色蒼白,是恐懼。
瞳孔緊縮,嘴巴張開,是驚愕。
後牙咬緊,眉頭緊蹙,是憤怒。
全部的全部的情感,都望着他,望着嘉波,至少此刻,讓他第一次覺得人類的感情也不是複雜到難以分辨。他再也不是乖巧可愛的孩子,再也不是受人景仰的小祭司,他只是一個災難,一個禍害,一個即将用禁忌知識殺了所有人的堕落者,即使這不是他願意要的未來。
但他又能做什麽呢?
他什麽也做不到。
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媽媽,對不起,嘉波今天也是一個無能的壞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