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是普通的一天
第17章 第 17 章 這是普通的一天
嘉波睡着了。
已經很久沒有沉入深眠,他的精神像一顆搖曳長尾的彗星,不受控制地被記憶這塊虛無的黑洞拉扯,從支離破碎的識海捕捉一片片羽毛般,零散、破碎的片段。
“嘉波,我親愛的孩子。”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魔神愛人,所以你應當學會愛人。”
“媽媽,如果我學不會怎麽辦?”
記憶瞬息萬變,轉眼那個溫柔的聲音消失了,是黑暗、如有實質的黑暗化作潮水覆蓋了目及之處所有土地,陰沉的黑夜吐出猩紅的火舌,風将死亡吹遍大地。
他聽見了人的哀嚎,人的哭泣,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而後一點點變成死寂。
只剩下他一個人,只剩下他一個生物,坐在空曠寂寥的沙漠深處,将頭埋進膝蓋。
媽媽,媽媽,現在我懂得了,如果我學不會愛人,就會帶來詛咒和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
一雙鞋踏過泥濘燃燒的黑泥,走到他身前,時間過去太久,久到即使在潛意識深處他也依舊不記得那個人的樣貌,只依稀記得他精心打理過的金發,和藍紫暈染的眼睛。
他說:“你看上去好慘。”
“大魔術師也有今天?我從來沒見過你這種可憐兮兮的樣子。”
“……算了,我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麽。”
那個人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強迫他從虛無中意識蘇醒将眼神落在眼前,那個人并不害怕他的詛咒,也不畏懼他代表罪惡和禁忌的黑泥。
他掏出了一枚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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籌碼是黑色的,正反兩面雕刻不同的花紋,正面是黑桃,反面是藍琺琅的黑桃。
那個人的手指關節分明,籌碼在他指尖靈活地上下翻飛,眼花缭亂,逐漸吸引了他的注意。
籌碼被抛上天空,又在重力影響下落在掌心。他将手翻轉握拳,問:“籌碼哪一面朝上?”
“……”
那個人不死心,又問了一遍:“籌碼的哪一面朝上?”
“……離我遠點……別靠近我……”他艱難地說,聲音像沙漠最深處幹枯的芨芨草。
“回答我!”
他終于願意擡起頭,願意看向這個并不會被他的詛咒影響得發狂致死的成年男人,微弱的喑啞的聲音從喉頭中被擠壓出來:“……沒有……籌碼。”
那個人繼續問:“那你知道籌碼在哪裏?”
片刻後。
他雙手交叉,環繞脖子,像是擁抱了自己,從脖子後方掏出了那個男人的籌碼。
可是還沒等他将籌碼原封不動地遞還給他,意識驟然一黑,長久的精神壓力壓垮了他,他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聽不見,因此錯過了男人輕描淡寫的一句。
“一枚籌碼,嘉波,你真是我贏到的最便宜的賭注。”
。
胸口一陣重壓,壓得嘉波咳嗽一聲,被迫從夢中清醒過來。
“卡卡瓦夏!”一把抓住作亂的壞小鬼。
他到底知不知道以八歲小朋友的重量一下跳到胸口也是會壓死人的啊!
嘉波眼前發黑,差點就被迫增加了傀儡的數量,卡卡瓦夏趴在他胸口,眼睛眨阿眨地看向他:“哥哥,太陽曬屁股啦。”
“賣萌對我無用,睡懶覺是我這種無所事事的人在行使正當權利。”
“是這樣嗎?”卡卡瓦夏有些困惑,他伸手摸了摸嘉波的額頭,又摸了摸嘉波的眼睛,“可是你看上去睡得不是很安穩的樣子。”
皺眉,盜汗,一點都沒有美夢的香甜。
“做夢了吧。”嘉波回答。
不算美夢,也不算是噩夢,事實上他都已經不記得夢裏那些支離破碎的情節。
夢嘛,平日的思念,奇異的幻想,什麽情節都有可能出現,忘了也很正常。
他沒有放在心上,開始教訓卡卡瓦夏。
“不要随便鑽進我的被子,小鬼頭,請尊重我的隐私,隐私你知不知道!”
“哦,對不起,哥哥。”
但下次一定還敢。
從他的臉上一點都讀不出知錯就改的美好品德,嘉波冷臉把他從身上撕下來,再冷臉提着他的衣領用丢貓一樣的姿勢丢到床下。
嘉波換好衣服,洗漱完畢,在日上三杆的時候打了一個哈欠走出營帳。
迎面撞上端着碗碟走過來的埃德溫。
“奧羅拉呢?”嘉波問。
“黑衣人得知昨天部落被襲擊了,今早送來了援助物資,奧羅拉小姐見物資裏有幾頭羊,歡天喜地地就跑走了。”
嘉波:“……”
小姑娘為什麽對羊那麽情有獨鐘!平時逼着他放牧就算了,現在養了兩頭羊不夠,還想再養多少?!
再放牧豈不是要累死他。
嘉波選擇性遺忘了每一次放牧都是他睡覺卡卡瓦夏幹活的事實,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非常嚴峻的問題:“奧羅拉不在,今天誰做飯?”
卡卡瓦夏從身後冒出一個頭,相當得意地挺胸:“我。”
人生第一次在沒有姐姐指導的情況下獨自下廚,是一件非常值得分享的事情,他就是特地為此來叫嘉波哥哥起床吃飯的。
今日的餐桌。
頗為沉默。
桌上的湯據說放了羊奶、肉幹、奶油和曬幹的蔬菜,都是嘉波喜歡的食材,比起甜膩膩的甜點,他更喜歡各式各樣的肉類,然而此刻本應該是肉湯的碗底詭異地冒出了紫色的泡泡,咕嚕咕嚕噴湧而出,在接觸到空氣時破裂,發出一聲輕微的啵。
嘉波閉嘴,又張開,再閉嘴,他用勺子攪了攪顏色詭異的肉塊,終于忍不住發出了靈魂的質疑。
“你到底是怎麽做出這種顏色的?”
不應該啊。
哪些材料混在一起能變成這種不可說的深紫啊!
卡卡瓦夏面前也有一個同樣的碗,他盯着湯裏死不暝目的食材發呆,老實交代:“我是按照姐姐臨走前交給我的食譜做的。”
那就應該……沒問題吧?
年幼的卡卡瓦夏不可信,但是奧羅拉還是值得信任的,嘉波鼓起勇氣,舀起一勺不明液體塞進嘴裏。
——靈魂,升華了!
很難形容口腔裏驟然爆發出的味道,像一萬條死魚在嘴裏哀唱頌歌,一陣頭暈傳來,嘉波仿佛看見了來自天國的母親。
砰、砰。
啪。
第一聲是卡卡瓦夏和埃德溫有模有樣學習嘉波然後雙雙砸在地上躺屍的聲音。
第二聲是不堪重負的碗在桌上轉了一圈終于掉到地上英勇赴死的聲音。
“不愧是你,”只有成年人嘉波還依舊堅_挺,人生頭一次對砂金這個人産生了由衷的敬佩,“還好你以後變成了有錢人,可以請人做飯。”
要不然嘉波都想不明白砂金是怎麽活下去的。
在場唯一的成年男士嘆了口氣,兩只手各扛起一只小朋友,埃維金人的醫館開在集市的中央,但不是每天都開,剛才埃德溫說黑衣人的援助到了,想必今天應該不會閉店。
他帶着兩個小朋友走在熟悉的小路。
今日天氣晴朗。茨岡尼亞-IV空氣幹燥,昨日剛下的雨,今天就已經感受不到濕潤的水汽,貼地的草簇艱難從沙地中冒出了頭,或許這真是地母神的恩賜,讓祂的子民不用再追逐不斷消逝的草場。
嘉波卻覺得有點奇怪。
他是一個外鄉人,在茨岡尼亞生活不久,偶爾在集市裏玩一玩街頭魔術,逗一逗小孩子,和部落裏的埃維金人不算熟悉,保持距離又并非形同陌路。
但嘉波今天總是發現有人在看着他。
走在路上會有人打量他,集市口的大篷車除了女店主會有人和他主動打招呼。
甚至還有比卡卡瓦夏還小的小朋友張着一口豁牙跑過來,遞給他一個塞滿鹵肉的白餅:“叔叔,吃餅。”
嘉波垮起個臉:“誰允許你叫叔叔的,叫大哥哥。”
餅還是要吃的。
卡卡瓦夏那做的根本不是飯,或許把它當作毒藥來得更準确一點。
他嘴裏叼着餅,手裏抱着兩個少年,單槍匹馬沖進醫館,讓巫醫在兩個少年去見地母神之前趕緊救人,他自己坐在篷車腳踏,在一邊吭哧吭哧吃餅。
送餅的小孩屁颠屁颠一路跟着他跑到醫館,就坐在他邊上。
嘉波頓了頓:“沒吃飽,味道不錯,還有嗎?”
小朋友愣了愣,幽怨地把自己手裏吃剩下的最後半個餅遞過去。
白面和新鮮的肉類在埃維金人手裏都是不易得見的金貴食材,這是埃維金人的常識,即使是牙都沒長齊的小朋友也知道。
嘉波坐在他身邊就跟座小山一樣,需要仰視才能看清他的臉,小朋友奶聲奶氣道:“媽媽讓大哥哥以後天天去家裏吃餅。”
“為什麽?”嘉波問,“我們很熟嗎?”
“因為,媽媽說,大哥哥昨天幫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忙,埃維金是一家人,家人要互幫互助。”
“哦。”
嘉波又吃了口餅。
所以怪不得今天有那麽多人偷看他,還不好意思和他說話,走到醫館還有人探頭探腦地看着他,使喚小朋友來問他需不需要幫助。
這都應當是埃維金人在表達昨日他趕走卡提卡人的感謝。
……夠奇怪的,你們埃維金人。
嘉波只當昨天是一場表演,并沒有期盼過別人的反應,然而這些人表達感謝的情緒別扭又直白,他在醫館等了片刻,兩個食物中毒的小朋友還沒醒,就見到烏泱烏泱一大片簇擁着一輛篷車走向醫館。
篷車裏裝滿了各色物資,吃的用的都有,是星際和平公司的黑衣人臨時送過來的援助。
祭典上熱情奔放、擅長交際的部落居民此刻卻羞澀得不敢上前,嘉波看了眼族長,又看了眼放滿東西的篷車,詭異地與這幫不說話的啞巴對上電波。
他指了指自己:“全都是送給我的?”
“……不是,讓你先挑而已。”
不重要,都不重要,無論價值或數量,收到觀衆的謝禮對大魔術師來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嘉波才不管那麽多,美滋滋地走到篷車前,從茨岡尼亞-I回來之後他對幹糧和肉幹就已經失去了大部分興趣,專注地在篷車裏挑選沒什麽用但他又覺得有趣的物什。
“這是什麽?”
他拿起了一本書。
這本書不是啓蒙教材,而是一本晦澀難懂的論文合集,即使聯覺信标讓宇宙大部分物種都可以共享同一種語言和文字,但這種東西跑到茨岡尼亞-IV實屬違反常理。
嘉波感興趣是因為他看見了論文署名者的名字。
——維裏塔斯·拉帝奧,銀河自由大學附屬中學。
拉帝奧,小時候的摯友诶!
卡卡瓦夏蘇醒過來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嘉波美滋滋地詢問:“銀河自由大學在哪顆星球?想去,想玩!”
上次去茨岡尼亞-I大鬧一通的旅行還歷歷在目,可憐的小朋友眼前頓時一黑。
他怎麽又想出去玩了啊!
。
卡卡瓦夏不開心。
他将不開心藏在了乖巧之後,生活已經很艱難了,他不應該任性。
巫醫的診斷結果說是因為食材放置太久變得不新鮮而導致的輕微食物中毒,休息兩天就沒事了,卡卡瓦夏專注地聽從醫囑,攙扶着同樣剛從昏迷中蘇醒的埃德溫下床。
“沒事了?那我們回去吧。”
嘉波揚了揚手裏的書籍,而後發現晦澀的論文小朋友們根本看不懂,他自覺拿錯了東西,把書收回去,又把另一只手的肉餅遞給他們。
“看!我特意留給你們的,想要嗎?快求我。”
卡卡瓦夏從善如流:“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嘉波大哥哥。”
餅是到手了。
卡卡瓦夏心裏卻記挂着別的東西。
他的眼睛挂在嘉波手裏的那本書,看他翻了翻裏面的內容,一目十行掠過之後發現根本看不懂,又假裝無事地塞進了衣兜。
回去的路不需要嘉波抱,蜿蜒曲折的道路比預想中走得更快,卡卡瓦夏看着營帳從山坡頂端冒出一個尖。
“嘉波!”
身後有人在叫哥哥的名字。
卡卡瓦夏站立,再回頭,發現是一直很照顧他們的女店主帕莉夫人,她顯然有事需要哥哥幫忙,笑容有些局促,遞上了一籃子自己腌的幹菜,拉着嘉波到一邊,小聲地和他說話。
至于內容,卡卡瓦夏聽不清。
他只知道在談話過後,嘉波還是那般萬事都不上心的表情,無所謂地聳聳肩:“可以啊。”
回過頭來向卡卡瓦夏和埃德溫招了招手:“我有事和帕莉夫人出去一趟,埃德溫和我走,卡卡瓦夏先回家吧。”
埃德溫好歹十幾歲了,會是一個合格的苦力,至于卡卡瓦夏——他還沒有一把鋤頭高呢,還是算了吧。
今天也是日行一善的嘉波。
卡卡瓦夏想去,但是他知道自己要做一個聽話懂事的乖小孩,不能給別人增加負擔,今天的早餐已經夠讓他愧疚的了。
他甜甜地笑着,說哥哥們要注意安全,便一個人走回了營帳。
家裏人多了之後,主人的營帳又多出了第二個,姐姐奧羅拉獨享一個小的,三位男性分享一個大一點的。
現在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其實在不久之前,只有他和姐姐相依為命的時候,獨處的時間要比現在多得多,但卡卡瓦夏現在已經難以忍受空氣中的寂靜,他忍不住把胡亂堆放的被子疊好,再将碗盆和竈臺打掃幹淨。
能做的家務都做完後,卡卡瓦夏坐在床沿,從兜裏掏出一枚赤銅幣。
他也想讓錢幣在他手裏變得能像嘉波哥哥那樣,靈活得像一只躍動的小松鼠。
“卡卡瓦夏,”有人掀開了營帳,“我聽帕莉夫人說,你吃壞了肚子,沒事吧?”
“姐姐!”
卡卡瓦夏有點忸怩,還有點愧疚,雖然沒有人怪過他,埃德溫還說他已經做得很棒了。
但他還是低下了頭:“沒事,醫生說休息一下就好。”
“那你為什麽會感到煩憂呢?”
沒有人比奧羅拉更了解自己的弟弟,為了不給她添麻煩,她的弟弟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将心事藏在心底。
被戳破心事,卡卡瓦夏将赤銅幣在手裏攥得更緊,他停頓片刻,才小聲地說:“嘉波哥哥又想離開茨岡尼亞-IV了。”
“我有點害怕,姐姐。”
嘉波是他見過最厲害的大人,他可以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像埃維金永遠追逐不停的遷移綠洲。
“他這次想要去更遠的地方,比茨岡尼亞-I更遙遠的星星,”卡卡瓦夏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擔憂,“那麽遠,跨越許多許多光年,要是他……”
奧羅拉:“……”
她用一種頗為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把新帶回家的兩只小羊羔放回營帳後的牧原,比起四處冒險,奧羅拉更喜歡呆在家鄉養殖後院的動物。
她頓了頓,用一種頗為滄桑的語氣問:“你跟他一起走不就行了?”
“怎麽,這麽看我幹什麽?”奧羅拉捏了一把卡卡瓦夏的臉,将手裏的草籽粘在他的臉頰上,“你不是最喜歡跟着他了嗎?”
像一只小跟屁蟲一樣。
“啊,我有嗎?”
奧羅拉莫名其妙:“你沒有嗎?”
“……”卡卡瓦夏說,“好、好像是這樣的。”
那嘉波哥哥要是不願意帶上他怎麽辦,就像上一次去茨岡尼亞-I,嘉波從一開始就不想他跟着自己。
“人長嘴就是用來溝通的,”奧羅拉慈愛地看着自己鑽牛角尖的弟弟,把他推到簾外:“去吧,嘉波哥在集市外圍,就在昨天卡提卡襲擊的地方,你自己去找他問吧。”
“問清楚了再回家,我要準備午飯了。”
唰地一下,拉上營帳的簾子,毫不留情就抛棄了他。
一點餘地都沒有。
。
茨岡尼亞-IV的風永不停歇。
晝夜不歇地吹拂了一晚上,早就吹散了硝煙的味道,也許只有堅硬土質被炸出的許多個坑洞才能證明昨天夜裏一場轟然爆炸。
卡提卡人被沖散了大半,坑裏留下的痕跡寥寥,畢竟提純硝化鹽只是嘉波閑來無事想拿來做煙花玩的,準備得并不多。
不遠處,埃德溫正拿着一塊硝石原礦為部落居民做講解。
埃維金的防禦還是太少了。
他們和卡提卡人被一起流放在了茨岡尼亞-IV已經快二十年,也許是因為消息閉塞,也許是因為躲避耗去了大半的心力,除了自衛隊,埃維金人沒有任何能抵抗卡提卡人偷襲的手段。
帕莉夫人來的時候,問嘉波能不能教他們制作□□。
“能。”嘉波理所當然地說。
要是不教他們的話,等他出去玩夠了回來,發現人都死光了怎麽辦?
硝石是他指揮埃德溫去挖的,在後院做提純處理時也沒有避諱過他,此刻在他的授意下,埃德溫拿出後院裏僅剩的石頭樣品,告訴部落居民,以後在野外遇見這種石頭可以全部帶回來。
嘉波則是躺在石頭曬太陽,禮帽蓋住了他的眼睑。
卡卡瓦夏趕來的時候,就正好看見嘉波翻身躲進了背陰處,困頓地打了一個哈欠。
他身邊擺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食物、陶器、綠松原礦,甚至還有兩只會下蛋的母雞,正撲棱翅膀,發出咯咯咯的叫聲。
“……這都是什麽東西?”
“報酬!”聽見卡卡瓦夏的聲音,嘉波将帽子從臉上挪走,他表情懶怠,但眼睛裏都是興奮,“我教埃維金人制作炸彈,他們當然要支付報酬。”
免費?
不可能,他又不是全體埃維金的媽,也不是慈愛的神明為信徒撒下福音。
“母雞讓奧羅拉帶回去養,她就喜歡搗鼓小動物,這裏有把從卡提卡人那收繳的弓箭,留給埃德溫。”
嘉波在戰利品中挑挑揀揀,不知從哪翻出一本書,封面老舊泛黃,卷起的邊角将标題都蓋住了一半。
《星際通用語入門與進階》。
書拍在卡卡瓦夏額頭:“好好學習去吧,小朋友。”
卡卡瓦夏:“……”
嘉波絲毫沒有察覺卡卡瓦夏的欲言又止,他盯着天空望了一會,茨岡尼亞-IV的天空總是這樣,又厚又低,總覺得下一刻風暴就要降臨。
他問:“下一次黑衣人來是什麽時候?”
黑衣人來就意味着他可以乘坐他們的飛船離開,就像上次他偷渡去了茨岡尼亞-I一樣——他果然想走。
卡卡瓦夏低下頭,努力讓自己的情緒不會外洩:“三天後吧,部落裏的篷車有幾輛壞了,他們應該會派人來修。”
他頓了頓,“哥哥,你——”
同一時間嘉波也開口:“三天,你應該學得完這本書吧。”
要去的可是星際著名學府之一,嘉波說:“我可不想帶上一個文盲出去玩。”
卡卡瓦夏猛然擡起頭:“我也要去?!”
“你不去?”嘉波微微愣住,“你不去誰來照顧我?”
好合理的疑問。
“不過做飯還是免了,有幹糧就吃幹糧,有外賣就吃外賣,能去餐館就絕對不會讓你靠近竈臺一步。”嘉波嘀嘀咕咕,“在你鍛煉好廚藝之前,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再吃一口你做的地獄料理!”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沒有避諱卡卡瓦夏,嘉波對自己的嘴巴相當有自知之明,但他并不準備照顧別人的自尊心。
然而卡卡瓦夏與他想象中的反應一點不相同,他嘴一抿,嘴角便翹起來,怎麽壓也壓不住,和同樣彎曲的眼睛一起,笑意隐藏不住,漾出眼底。
嘉波摸不着頭腦,小朋友的心思怎麽越來越難猜了。
“笑什麽?”
“就是覺得……很開心!”
卡卡瓦夏跳到他身邊,衣領的挂繩随着身影一起在半空蹦蹦跳跳,曾經揮散不去的陰霾從眉間消失,他此刻終于有了一點屬于童年的無憂無慮,把他毛茸茸的頭顱往嘉波懷裏鑽。
“诶诶,你擋住我曬太陽了。”
卡卡瓦夏全當沒聽見,他現在已經熟練掌握了和嘉波相處的正确方式,只聽自己愛聽的。
他将魔術師鬥篷頂出一個小凸包,靠在嘉波的膝蓋,看他手邊擺弄的過濾器:“嘉波哥哥,你們在做什麽?”
硝石原石需要經過加熱、溶解、攪拌、冷卻析出等步驟才能提純出結晶。
嘉波不想埃維金人有一天莫名其妙死掉,就只好盡可能地讓他們掌握□□方法,不僅能辨認出硝石,還要掌握一系列提純方法。
他慢吞吞地往過濾器裏倒入清水,再一層層鋪上紗布,接下來就是等待。
卡卡瓦夏:“我也要和哥哥學制作炸藥。”
“不,我不想做炸藥。”
方法他在卡卡瓦夏到來之前就已經告訴了埃德溫,再由埃德溫去教導其他人,他一點都不想把時間浪費在嘴皮子上。
硝石可以用來制作火藥,火藥不一定非要做成武器。
還可以做成在黑夜裏極致綻放一瞬的煙花。
他沒有問卡卡瓦夏的意見,就把過濾器塞到他手裏,自己騰出手來仔細地處理木炭和硫磺。
嘉波喜歡煙花,準确地說,他喜歡和魔術相關的任何把戲。
“我們可以用各種礦石和材料做成不同顏色的尾巴。”他說。
木炭可以變成噼啪閃爍的流星群,硫磺的顏色是深紅色,鎂粉燃燒會發出耀眼的白光。
硝石晶體一點點析出,過濾掉雜質,粘在紗布底端,剝離後被碾碎成粉末,再小心翼翼地和其他材料一點點添到巴掌大小的圓筒裏。
他把圓筒密封好,再添上一根引線,把圓筒放在卡卡瓦夏手裏:“以前放過煙花嗎?”
“沒有。”
“那送你了,拿去玩吧。”
卡卡瓦夏抱着煙花筒不知所措,他覺得陌生又新奇,埃維金的天空從來沒有盛放過比月光更亮的焰火,更何況手裏的煙花筒還有他的功勞。
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
卡卡瓦夏覺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他跑到埃德溫那裏,河谷前的荒原難得有這麽熱鬧的一天,部落內的青壯都在,他們挑來了小埃德溫指示的黃色礦石,再在他的要求下碾碎溶進水裏。
休息的間隙,卡卡瓦夏鑽了進來。
他比埃德溫小一整個頭,舉起煙花筒剛好就與他等高,他頂着煙花筒與埃德溫說話:“埃德溫哥哥,你累不累?”
“……不累。”
“我去給你拿水吧。”
“……不用。”
“要不要吃點東西啊?”
“……不餓。”
卡卡瓦夏每說一句話,就要把頭頂的煙花筒往前推一推,深怕埃德溫看不見他有多寶貝手裏的這玩意。
埃德溫向來沉默寡言,但老實人被欺負了也會奮起。
他慢吞吞地轉身,再慢吞吞地用手抓住卡卡瓦夏的煙花筒,慢吞吞地說:
“不要再炫耀了,我是孤兒,送我。”
卡卡瓦夏:“……”
才不要啊!
“這可是嘉波哥哥送給我的。”他做了一個鬼臉,從埃德溫手裏抽走煙花筒,其實後者根本就沒有使力,“才不會給你。”
說着,又一溜煙跑掉,和來時一樣敏捷地鑽出人群,像一只小狐貍。
夜晚。
今天的茨岡尼亞-IV沒有月色,繁星點點,潑墨一般的幕布籠罩了整片天穹。
卡卡瓦夏還是第一次嘗試點燃煙火,煙花筒放在地上,他拿着火柴蹑手蹑腳地靠近,再彎下腰。
嚓地一聲,火柴被點燃了。
那一點明火勾住了引線的尾巴,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速度向中間的煙花筒燃燒,在奔向終點的那一刻——
嗖。
卡卡瓦夏捂住了耳朵。
一束明光沖上了天空,在最高點綻放,點點焰色向四周散開,構成一朵花朵的形狀。
“哇。”
沒有比這更絢爛更璀璨的花朵。
卡卡瓦夏睜大了眼睛,他聽見自己發出一聲驚嘆的呼聲,不僅是他這一朵花,還有許多其他的顏色,噼啪噼啪地燃燒,在天空綻放,墜落,将茨岡尼亞的天空映照得比白日還要閃亮。
不遠處。
奧羅拉:“卡卡瓦夏,吃東西之前要洗手哦。”
埃德溫:“想再玩一會也可以,我去和奧羅拉小姐說。”
嘉波從不遠處走過來,他懷裏還抱着一大堆圓筒——和剛剛卡卡瓦夏點燃的那一個一模一樣。
他擡起頭,掏出手機對着天空咔嚓拍照,在對着卡卡瓦夏一臉驚嘆再來一張。
評價:“做得有點粗糙啊……算了,小蘿蔔頭你過來多玩幾個。”
“好啊,哥哥,等等我!”
卡卡瓦夏追了上去,他擁在嘉波身邊。
砰砰、砰砰。
跑得太急,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在耳邊奏響。
他緩了口氣,回頭看見姐姐在給母雞剪絨羽,埃德溫哥哥在用布擦拭他今天新得的弓箭。
嘉波把一個煙花筒塞到他手裏,示意他繼續點燃,今夜風停雨歇,是一個觀看煙花的好天氣。
這是很普通的一天。
這是卡卡瓦夏最喜歡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