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願望(七)
願望(七)
龍雨回到宿舍,向往常一樣,坐在床上看了會兒《海德爾游記》。
說起來,這本書有個奇怪的地方,龍雨反複确認過,封面上的人名是“海德爾”無誤,但內頁的作者名卻叫“海倫娜·哈洛尼斯”。後來他翻書的時候,書中掉出一張紙質書簽,上面用墨水寫着:海倫娜游歷時時常身着男裝,化名海德爾,僅在寫作署名時使用本名。這張書簽的來源不得而知。
所有舍友都回來時,龍雨已經側着身,躺下了。
他并沒有睡着,向願望之神投下銀幣時,他能感覺到強烈的視線在他身上徘徊。那種被毒蛇纏上陰冷,并非潮濕的空氣帶來的錯覺。
龍雨當然想過直接逃出去,但教會對馬車的看管十分嚴格,沒有馬車,他根本無法離開雪原。
不過今晚,他還是想做些什麽。
淩晨一點半左右,龍雨悄然睜眼,在如雷的鼾聲中從床上滑下,披上蓋在被子上的黑袍,讓帽子幾乎遮住标示性的冰藍色眼珠,蹑手蹑腳往門外走去。
為了保持安靜,也為了方便,龍雨并沒有穿鞋。
信徒宿舍的門是不鎖的,轉軸上足了油,開關門時幾乎沒有聲音。龍雨發自真心地感謝教會對基礎設施的維護,要不然他今晚不敢有任何動作。不過出于謹慎,他先從窗戶裏看了一眼教堂中央的石像。
石像此時正彎着腰,抓起一枚枚銀幣,塞進裂縫裏。慢慢地,他從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分辨出一陣接一陣的、銀幣刮過水池池底的摩擦聲,和類似潮水起伏的動靜。最後,摩擦聲分成了兩股,一股更富有節奏,卡嚓卡嚓,是石像內部在咀嚼銀幣。
舍友翻身帶動床響,龍雨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沒有人醒來,才意識到虛驚一場,繼續觀察外面的情況。确認不會被發現後,龍雨慢慢打開門,蹲着走了出去。
卻不知,在他背後,丁小菜悄悄睜開了眼睛,跟上他的蹤跡。
前幾天龍雨睡前喝多了熱水,也在一點半醒過來一次,那時他只想着找廁所,內心坦蕩直奔目标,也發現這個時間沒人看管他們這群新人。
沒人自然就是最适合他偷偷行動的時候。
但來到走廊,外面從下至上的火光卻讓他感到不妙。走廊外并非大玻璃窗,而是半人高的實心欄杆,龍雨貼在欄杆上,小心地探出頭,朝下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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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誤判了今晚的活動會帶來變數,那些在教會中負責監督他們的信徒,正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圍在石像旁,石像打撈銀幣,他們則閉眼祈禱。龍雨不敢下樓,那樣只會和這群人碰上。
願望之神咀嚼銀幣的詭異聲響已經持續了很久,直到某一刻停止。泰德緩緩睜開雙眼,在他身後,許多閃爍着金屬般光芒的眼睛一同睜開,他們褪下裹身的黑袍,露出殘缺的身體:有人只是失去小指,有人脖頸、手背處都能看到明顯的疤痕,有人切掉一只耳朵,甚至有人只有一只手,而泰德像是得到了願望之神的寵愛,即使難掩皺紋,但身上的每一塊皮膚都是完好無缺的。
而此時,他們紛紛掏出一手長的匕首,朝自己身上劃去,嘴唇甕動着,朝水池獻出粘稠的鮮血。泰德沒有,他僅僅從口袋裏掏出一截短短的骨頭。
龍雨還想看得更清楚,身後的響動卻讓他吓出一身冷汗,卻是同樣看到那些信徒的慘狀後不由自主倒退的丁小菜,他呼吸格外急促,胸腔如同富有彈性的海綿不斷起伏,為了防止發出聲音,丁小菜騰出一只手捂住嘴。
不知靠門的舍友在窗邊放了什麽,丁小菜踩到了一個硬物,硬物發出“吱——”的一聲慘叫,丁小菜的後腳朝後滑了一小段。一切發生在短短兩秒內,龍雨來不及反應。
萬幸舍友沒醒,否則無論龍雨和丁小菜今晚準備幹什麽都無法洗脫叛教嫌疑。龍雨也來不及探究丁小菜準備幹什麽,壓低聲音提醒他“輕點、快點躺回去”,自己借着微薄的月光,迅速摸到自己的床。
他剛躺下,外面果然響起好幾道輕巧又兼備速度的腳步聲,幽靈一樣從窗外飄過,在二樓轉了一圈,慢慢回到龍雨的住處。
丁小菜的呼吸聲依舊很粗重,他在盡力控制,但龍雨依舊能聽到,還好有其他人的鼾聲遮掩。外面巡視的人看了一會兒沒發現不對,悄悄走了。
龍雨不敢睜開眼睛确認,他懷疑這些人還會回來,加上前半夜一直沒睡,等心跳平靜下來,他居然迅速進入了夢境。
夢中,依舊是那個破碎的天臺,搖搖欲墜的裝飾性檐角,和穿着繁複長裙、面容模糊的金發女人,嘴角帶着明媚的笑容。
“這次我是姐姐……”
“姐姐……”
“你叫龍雨,我叫龍漣,記住了嗎?”
他在眨眼,眼前的面容越發模糊,金發與背後的天光融為一色,他擡起頭,看見了……天空中倒流的水柱……而下一秒,天臺驟然爬上巨大的觸手,将女人卷走。
“龍漣——”
六點半不到,龍雨再次從夢中驚醒,心跳比夜晚偷窺時還快,大腦由于少眠剛醒而混沌眩暈,連外面的燈光都變得刺眼。就在他決定再睡一會兒時,外面開始敲鐘了。
今日無雪,路面幹淨,但面包的分量變少了。
不過龍雨沒時間感慨。泰德親自來到他面前,親熱地邀請他去主教的起居室坐坐。當然,這話又引起不少人的羨慕。若是平時,泰德走後,丁小菜說什麽也會詢問龍雨和泰德打好關系的竅門,但今天他比龍雨更心不在焉。
甚至在看到泰德時,他先是生硬地撇開了視線,又覺得不妥,只好露出僵硬的笑容,假裝對果醬很感興趣,握着塗抹果醬的金屬叉,在面包上抹了厚厚一層,一口下去,甜得齁人。
甜得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龍雨吃完面包,起身往外走,丁小菜顧不得口味,把剩下的整塊面包一口吃下去,灌了兩口水,快速追上龍雨的步伐,跟在他後面,卻又抿着嘴,一言不發。
直到已經走過圖書室,走到忏悔室跟前,龍雨回頭看了他一眼,丁小菜像才驚醒過來,脫口而出:“對不起。”
龍雨停下腳步,但沒有說話。這份道歉來得突兀。
其實龍雨本以為丁小菜會告發他昨晚的行為,但又想了想,丁小菜也沒傻到那地步,因為告發龍雨就意味着他自己也會被懷疑。但他最多猜到丁小菜會把事情隐瞞下來,卻沒想等到了一聲對不起。
丁小菜低着頭,聲音有些哽咽:“是我的錯,我不該鼓動你來這裏,更不該因為銀幣的事覺得你小氣,單方面疏遠你。”
龍雨無言,過了幾秒,他往回走幾步,和丁小菜面對面,低聲道:“沒關系,我原諒你。不過你不要在教會內說起這些,如果被人聽到,我們只會有更多麻煩。”
“那……”确定周圍沒人,丁小菜猶豫很久,眼神充滿希冀,“我們要準備逃跑嗎?”
“如果你也想走的話,最好盡快找到馬和馬車,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懷疑這次主教叫我過去不是什麽好事。”
聽他這麽說,丁小菜也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一點頭:“好,我會盡力的。”
丁小菜走後,龍雨繼續朝主教起居室走去,路上再次檢查自己的徽章是不是還在胸口。
敲開門,前來開門的是一名從未見過的女性信徒,同樣裹着黑袍,面無表情,行事機械,仿佛肉|體只是一具空殼。她引着龍雨脫下黑袍挂在衣架上,然後朝深處走去。泰德坐在陽臺上,頭頂的白發像一圈柔和的聖光。
主教的起居室配備許多電子設備,暖風從室內吹向陽臺,拂過客廳與陽臺之間、窗臺上花盆中的三色堇和水仙花,卷起一陣陣甜香。陽臺放着一張小圓桌和兩張藤椅,都蓋着柔軟的絨毯,絨毯下面是靠枕。
這樣舒适的環境,很符合大多數人對家的想象。
對從未擁有家的人也是如此。
泰德邀請他坐下,并向他介紹起願望教會的歷史:“我們根基并不深,但發展十分迅速,在擁有千萬人口的赫萊蒙思城,都有我們的教堂……願望的神力如此強大,他令所有接受過恩賜的人着迷……”
當龍雨表現得對城市感興趣時,泰德道:“我明白,大多數人都是向往城市的,包括我也是。不過連我都只能留在這麽寒冷的地方……我知道你是從小鎮過來的,你什麽都沒有,連微芒級的神力都沒有,又怎麽到城市紮根呢?……城裏的信徒比我們厲害,微芒級對他們來說只是起步……對于靠近神靈的眷徒來說,就連獲得神種都未必不可能呢。”
說到這,泰德意味深長地看了龍雨一眼:“你明白神種意味着什麽嗎,年輕人?”
龍雨從秩序教會的宣傳冊中了解過一點,不過他不敢對泰德說,于是搖搖頭:“我不知道,那不是代表一個等級嗎?”
“那當然也是代表一個等級,而且是跨度最大的一個等級。”泰德站起身,從陽臺上往教堂外看。他朝龍雨招手,讓他過來一起吹吹冷風。
龍雨站到他身邊後,他才慢慢開口:“神種,就是由神明賜予的,能夠孕育出力量的種子,是常人一步登天的神物。每位神明賜下的神種,形态稍有不同,但總體都呈種子的形狀,故而被稱為神種。有了神種,就能從神明那裏借來一絲力量,化為己用。雖然能将神種運用到何種程度全看個人,但沒有神種,就沒有變強的途徑。”
“當然,神種也是神明的印記,擁有了某位神明的神種,也就意味着此人至死無法改信。他死後,神種就會枯萎,他所有的力量會回到神明體內。”
龍雨靜靜聽着泰德的解釋,而泰德話鋒一轉,眸光深沉地問:“你有沒有見過看起來很特別的,摸起來很溫暖的種子?”
龍雨花了幾秒鐘思考了一下,再次搖頭:“并沒有,主教大人。”
“真的嗎?”泰德追問。
“當然,主教大人,如果得到過神種的話,我便無需向願望之神祈禱了。啊,願望之神在上,我此言沒有任何亵渎的意思。”
泰德有些失望,之後明顯興致缺缺,聊了不多久,就請他走了。女信徒沒有将黑袍遞給龍雨,而是幫他穿上,目送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