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願望(八)
願望(八)
對于冬季的雪原而言,晴朗只是暫時的。
從泰德的房間離開後,龍雨才注意到外面又下起鵝毛大雪。泰德的房間過于溫暖,他的陽臺不會有完整的雪落下。
馬上又是八點,龍雨得趕回去整理個人物品。
經過一段時間的作息調整,所有人都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每日精神飽滿,偶爾一次熬夜對龍雨來說也算不得什麽,此時他并不感到困頓。
丁小菜也是剛回來,正在疊他那床被子,龍雨一邊開始整理,一邊聽其他人談起昨晚許願後的玄妙感受。
“就算什麽都沒發生,但那種溫暖的感覺做不了假啊。”
“沒錯,只有願望之神的神力才能做到。”
“嘿嘿,我已經在期待神明大人實現我的願望了。”
丁小菜試探地問:“說起來,你們都許了什麽願?”
“這……”同鄉支支吾吾不肯說,“反正就、就那些呗,大家都是男人,懂我的意思吧?”
有人發出久違的猥瑣的笑聲,其他人也跟着笑了。他們甚至沒聽到檢查者穿着皮鞋靠近的步伐,不止一個。
當房門被敲響時,丁小菜露出愕然的眼神:怎麽來了兩個人?
從面相能看出這兩個人是一男一女,身高差別不大。男信徒面色如常,認真檢查宿舍的角落,女信徒請所有人按順序離開房間。龍雨剛好整理完站直,轉頭見女信徒叉着手,寬大的袖口堆在一起,眼神在他身上轉了一圈。
這位女士攔住了他往外走的步伐:“等一下,面對我,張開雙臂。我在你身上嗅到了銀幣的味道。”
周圍嘩然一片,龍雨甚至從丁小菜的眼神中感受到眩暈,要不是靠着牆,他說不定會腿軟得當場給兩位檢查者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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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雨察覺不對勁,他知道自己身上不可能還有銀幣,而女信徒認為他藏有。從昨晚投過銀幣後到現在,他和可能擁有銀幣的人接觸的時間只有……
主教房間裏,女信徒收走他的黑袍,和後來幫他穿上黑袍的時候。
典型而簡單的陽謀。
但他順從地任由女信徒檢查他的衣袖,甚至對方緊皺眉頭,要求他脫下黑袍繼續檢查時,龍雨毫不反抗。
——反抗是沒有必要的,憑他一個人,絕對無法與這麽多人對抗,更何況他們中的某些還擁有“神力”。
女信徒接過他脫下的黑袍,抖了幾下,果然有一枚銀幣從衣袍中滾落于地,繞着女信徒的鞋尖轉了半個圈。女信徒将黑袍交給旁邊的男信徒,彎腰捏起那枚銀幣,在視線平行處觀察了正反面的印記。
男信徒抱着胳膊,嘴角甚至噙着一抹微笑:“毫無疑問是屬于願望神教的銀幣。”
四周忽然寂靜得連呼吸聲都能聽清。女信徒收起銀幣,面色肅然:“你們目前獲取銀幣的渠道只有由教會無償提供,昨晚投入銀幣後,你為何還有一枚銀幣?”
聽到這話,周圍看好戲的人比龍雨還先表示不滿,戈萊夫捏着嗓子,故意喊道:“他受到主教大人恩賜,有兩枚銀幣呢!”
女信徒盯着龍雨:“你叫什麽名字?”
戈萊夫又喊:“他叫龍雨。”
女信徒朝戈萊夫看去,原本和戈萊夫肩膀貼着肩膀看熱鬧的人從中間岔開,并不想和這個出頭的傻子親近地貼在一起。
出乎意料,女信徒的态度很溫和,甚至可以說,她在面對龍雨和面對戈萊夫時是兩張臉,那雙大眼睛像在鼓勵他繼續。
這種差別對待給了戈萊夫極大的勇氣,于是當女信徒詢問細節、确認情況真實時,戈萊夫事無巨細地說明了一大堆,連他與馬澤裏之間的恩怨都解釋得差不多了。
聽了一大堆後,女信徒颔首,語氣帶着不容質疑:“我明白了。馬澤裏在哪裏,現在去把他找來。”
馬澤裏在人堆後面。他原本不知道隔壁發生了什麽,直到外面的人越聚越多,透過窗戶能看到許多人朝隔壁張望,馬澤裏也來了興趣,不過他雖然高大,卻根本擠不進去。
而女信徒的話一出,衆人全都看向外圍的馬澤裏,像被踩踏的野草一樣朝其他方向倒去,為馬澤裏讓出一條路。
包括龍雨和女信徒,都将視線投向他。
馬澤裏清了清嗓子,問:“有什麽事嗎?”
“我問你,你知道他的另一枚銀幣在哪裏嗎?請不要撒謊,否則你會有連帶責任。”
“咳,這個嘛,當然是……”馬澤裏偷偷瞥了一眼龍雨,視線和龍雨撞個正着,他心虛地低下頭,“……是圖書室的抵押。”
“只要您從他的床位和儲物櫃裏搜到那本書,就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馬澤裏飛速地說完後半句,殷切地望着女信徒,“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女信徒允許了,她平靜地對龍雨道:“這枚多出來的銀幣來路不正,我認為你亵渎了願望之神的神谕,偷竊願望池中的銀幣,奪走了其他人實現願望的機會。接下來如果要辯解,也請跟我到忏悔室去說吧。”
臨走前,馬澤裏最後看了一眼龍雨的眼神,說不上有多失望,但室內的燈光下,那雙眼睛就像融入了一滴藍墨水,不再是純然的冰藍。
馬澤裏的心靈有一瞬間的瑟縮,但他不會傻到幫龍雨隐瞞……這畢竟是關乎他立足的事。
女信徒帶着龍雨走得幹脆利落,叫人懷疑她是不是專門來幹這個的。男信徒倒是毫不意外,繼續檢查,并警告其他信衆不得私下議論。
人群散去,丁小菜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跑開,不知道去哪兒了。
忏悔室很近,龍雨路過很多次,但從不知道裏面的模樣,因為這間屋子沒有窗戶,屋內黑漆漆的一片。
走進來才知道,這裏比外面還冷,好像空氣中僅剩的熱氣都被抽走,皮膚表面的溫度快速下降。
女信徒從牆壁的挂櫥裏取下一根食指長的蠟燭,将蠟滴在合金底座上,用來固定。然後她端着底座,繞過書桌,将蠟燭安置在左側桌角,掏出那枚銀幣放在蠟燭旁,随意地坐下。她解開外袍,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指固定在某一處,龍雨清楚地看到,她腰側的褐色皮鞭反射着燭火浸不暖的光。
“你還有需要辯解的嗎?沒有的話,就開始忏悔吧。”
在搖晃的火光中,龍雨看到她眉眼處的皺紋微妙地舒展開,顯露出某種扭曲的愉悅:“無話可說?那我們先從整件事的經過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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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地圖畫錯了,否則我們三天前就能找到這裏。”
俞溫抓着那張手繪地圖沖進桂冠女神信徒的帳篷,作為戰争信徒的下屬在大風中捂着帽子,苦着臉追上去。但他依舊沒能制止俞溫把地圖拍在哈倫面前。
“消消氣,俞溫,在茫茫大雪中辨不清方向是很正常的事。況且我們已經找到了‘願望之神’的蹤跡,遲到三天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的隐蔽工作做得很好,沒人發現我們。”
“你确定?”俞溫冷冷道,“就在昨天,他們屠殺了一個村莊,因為有人包庇‘血腥獵手’的信徒。”
哈倫看起來依舊不甚在意,慢條斯理收起那份錯誤的地圖,“各位神明在創立教派的時候,做過哪些不為人知的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沒有哪位神明能說自己一身清白。哦,當然,‘不需要教堂’的秩序女神除外。”
他瞥了一眼俞溫,企圖從她臉上看出憤怒或者仇恨,但他失望了,她依舊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仿佛不受任何事物的影響,從不動搖。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十年前,俞溫還是秩序女神的眷徒,而現在換了信仰,居然依舊是眷徒。
真是不可思議。
俞溫才懶得聽他的鬼話,剛準備反駁,下屬溜進帳篷,拼命做口型:協議,協議!
桂冠女神曾是殺戮之弈神的從神。自從十年前秩序身死,由其掌握的權柄重新分配,桂冠僥幸獲得了這份權柄。由于桂冠女神根基尚淺,殺戮之弈神念及舊情,常扶持一二——當然,希望桂冠能識相點繼續做祂的從神才是真實意圖。
這次清理惡教徒的行動由桂冠女神出人,其他教派派人過來的主要目的是監視和确認情報,但如果不是殺戮信徒杵在這裏,這些教派說不定會為了利益瓜分雪原,不給桂冠女神半點喝湯的機會。
不過,從桂冠信徒的表現來看,這位女神多半早就有了獨立門戶的野心。
俞溫皺着眉,頂着一副古典美女相貌翻白眼,不過,下屬總覺得哈倫就喜歡看俞溫這樣——說明他在剛才的針鋒相對裏占據了上風。
戰争女神在上,桂冠信徒的好勝心也太強了。下屬默默地想,如果不是有協議在前,哈倫肯定會被扒光扔進冰河裏,扔掉半條命才能被允許爬上岸。
總而言之,公務在身的俞溫妥協了:“我現在需要知道你們之後的安排,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能盡快解救無辜民衆。”
“當然,我們會盡量的。”哈倫把“盡量”一詞咬得很重,“但是對于反抗的惡教信徒,我們也不會手下留情,希望你能理解。”
“你随意,”俞溫道,“如果你一定要讓桂冠染上嗜殺名號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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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雨在女信徒的要求下,脫掉了上衣。冰窖般的忏悔室中,女信徒像只黑色的蝴蝶翩翩飛來,優雅地握着長鞭,“請”他朝願望之神的方向跪下。
龍雨沒有照做。
女信徒顯然是在試探他的底線,即使他接受了下跪,還會有其他懲罰,歸根結底是要做到讓他感到痛苦的一步。
再者,他并不信仰願望之神。他無法違背自己的心願,去跪一個不信仰的神。
其結果就是在短短十分鐘內,他的後背多出十幾道鞭痕,赤紅的血汩汩地往外流,随着長鞭的甩動,飛濺到女信徒的臉上。
忏悔室的溫度在零下,龍雨能感覺到背後的鮮血迅速冷卻、結塊,針刺般的痛感此起彼伏,他有一瞬間懷疑自己背上是不是穿了個洞,不然為何會覺得胸口格外冷。
從他進入忏悔室起半個小時後,門突然被敲響。女信徒收起長鞭,連手套一起塞進挂櫥,扯出笑臉迎接來者。
“主教大人,請進來吧,我已經按照規則懲罰過他了。”
女信徒恭敬地站在門邊,垂首,伸展修長的脖頸。她那雙格外大的眼睛面對龍雨時是詭谲恐怖,居然也可以變得溫柔可親。
泰德朝女信徒擺手,示意她安靜,然後踱步到龍雨身邊,嚴肅地望着他:“我聽說了你的事,告訴我年輕人,你為何要從水池中偷走一枚銀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