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願望(六)
願望(六)
“諸位,不要驚訝,這些人看起來只是普通人,但如果你們願意上前檢查的話,就會發現他們在村莊裏做過很多對願望之神不敬的事,甚至試圖吸引更多惡教徒前來此地。”
龍雨順着泰德的視線望去,領頭者的刀尖沒入小男孩的脖頸,年幼的、柔軟的脊柱被劈成兩半。原本還能忍受,現在他身體裏也隐隐産生了嘔吐感。但他甚至無法轉移視線,那抹血色已經奪取了他的注意力。他仿佛看見另一只幼貓倒在雪地裏。
“我們對這裏進行過詳細的調查,絕對不會因為莫須有的、甚至編造的理由對來到村莊的人趕盡殺絕,但只有如此,才能杜絕新的惡教徒的誕生。”泰德向各位發表了一番保證,但是否相信全看個人。
但是,龍雨想到,泰德憑什麽認為他們這樣的新人能接受這場屠殺?還是說,他有把握讓新人接受這樣的暴行?
泰德的講話還在繼續:“諸位,我知道你們依舊于心不忍,但請不要因為他們的外表可憐他們。當惡教徒拿起筆畫下咒陣的時候,成百上千的人都因此死去,那時他們可不會憐憫無辜的可憐人,他們就是如此享受操縱生命的快|感。”
真的是這樣麽?剛受到視覺沖擊的龍雨心存懷疑。
他想,若不是記得石像下的裂縫,或許他真的會被這番言論誘惑。
前方的血腥味應該很濃,畢竟殺死了那麽多人,屍體全部堆在石屋外,像剛從屠宰場運到集市上賣的獵物。不像豬,因為豬是家養的,為了從豬身上多炸些油,豬總是被喂得像撐起來的皮球,這些屍體相對過于幹癟,像沒來得及囤夠糧食卻不得不在雪原生存的冬眠動物。
等差不多清理完現場、将俘虜和屍體帶走後,泰德告訴他們可以到村莊裏尋找線索了。
血依舊留在石牆上和地面上,泰德穿着半條小腿長的黑色皮靴,踩過冷卻的血水時,腳上沾了不該有的黑泥。龍雨小心地跨過血跡,心裏默念着秩序女神的神名。
秩序女神已死,天下皆知。前來小鎮向貧民布施的治愈之神信徒說,為了紀念因拯救世人犧牲的秩序女神,其他教衆可以在非重要場合頌念秩序女神之名。祂不會再給予回應,但祂的意志永存,是所有人的指路明燈。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信仰的神明外,也只有頌念秩序女神的神名不違背教義。
村莊多數是灰白的石牆,牆縫裏,容易灌進風的地方,被塞進泥土,再被厚厚的雪一蓋,按理說是非常隐蔽的。龍雨不知道願望信徒是如何發現這個村莊。
泰德帶他們參觀的石屋內,家具多數是用木頭和石頭制作的,簡陋且顯眼。在并不寬敞、僅有約一米五平米的方桌上,擺着一個小小的黑色圓盤,以及一張巴掌大的老舊羊皮紙,羊皮紙上擱着一根不規則的小木棒——在寒冷的雪原,墨水會凍成硬塊,并不适用。大部分人會購買炭筆,或者從燒黑的木炭中取出炭灰,需要使用時加入少量雪水攪勻。
羊皮紙上用炭畫出一個小小的圓陣,中央刻畫正三角、和意義不明、長短不一的許多弧形,最終組合成一只鈍鈍的長半橢圓形,圖形中間呈鏽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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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雨湊近輕嗅,感覺是血。村莊沒有畜牧,血很有可能是村民的。泰德走過來,問他發現了什麽。
龍雨問:“主教大人,這裏的圖案是什麽意思?”
新人的視線總是追随着泰德,見他在書桌前停下腳步,也圍成一圈,企圖從他的行為中預判出什麽。
泰德捏着柔軟的羊皮紙,舉到眼前湊近細看,驚訝道:“願望之神在上!這是經常在赫萊蒙思城出現的‘血腥獵手’教派的印記,這些內部的弧線代表吸盤,整個圖案是一只章魚觸手。我們的調查小隊居然沒有發現這個,這或許是他們不久前才畫出來,企圖召喚殘暴的‘血腥獵手’,殺死我們的同胞,只是沒來得及實施,就被我們發現了蹤跡。”
說到最後,泰德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憤怒,在他的影響下,新人也感受到同等的恐懼:“天哪,原來他們真的是不懷好意的惡教徒,剿滅他們果然是正确的。”
“是啊,誰能想到那樣瘦弱的外表下有如此狠毒的心腸呢。”
“主教大人,您說的這個教派,它會來侵犯我們的領地嗎?不然這張羊皮紙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呢?”
“主教大人……”
越來越多的問題湧向泰德,趁他脫不開身的時候,龍雨把眼中閃着異樣光芒的馬澤裏拖到一邊,再次小聲提醒他:“我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太對勁。”
“有什麽問題,兄弟,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一個大教派想趁冬季尚未離去,雪原上的資源供給不足的機會攻打願望教會,我認為這就是合理的解釋。”
“想想那條裂縫。”龍雨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貼在他耳邊說話。
“兄弟,不需要質疑我的用意,”馬澤裏抓着他的頭發,用一種凝重的語氣低聲回複,“我知道,我當然記得。我不是真的蠢貨,我讀的書比你多,如果此時不附和,那我們的結局和異教徒不會相差多少,你明白嗎?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順從,活下去。”
馬澤裏說得沒錯,但實施起來很難不露出破綻,他拍拍龍雨的肩表示安慰,一道拔高的聲音炸響:“你們在角落裏偷偷摸摸讨論什麽?”
這聲音龍雨聽了都知道是戈萊夫,他那雙棕色的眼睛裏藏着不懷好意的光:“該不會是看到這些異教徒的下場之後心裏不安吧?”
馬澤裏翻了個白眼:“沒有那種事!”
戈萊夫就是故意要同馬澤裏作對,龍雨知道讓他們吵起來只會徒增麻煩,走到馬澤裏和戈萊夫中間,同戈萊夫說:“我們什麽都沒說,倒是你,總是針對你的同胞,難道從未想起過教會的信徒守則,要團結一致嗎?泰德大人,您來評評理吧。”
“這,我哪有……”戈萊夫臉色一變,緊張得頻頻看向泰德。
泰德笑眯眯地從人群中站出來,伸出雙手,讓馬澤裏和戈萊夫各牽着他一只手。寬厚溫熱的手掌和他們的手掌緊貼,馬澤裏的表情從莫名其妙到怔然,對戈萊夫的敵意也悄然消退,當泰德說着“和好吧,孩子們”,并把他們的手放在一起的時候,龍雨竟然沒有從他臉上看到任何不滿。
毫無疑問,從頭至尾,泰德都是一位充滿個人魅力的傳教者,在他身邊,即使是刺猬都能不自覺變得溫和,收起紮人的尖刺。
晚餐時,所有人回到教會餐廳,例行祈禱。
原本以為這一天沒有別的事情要做,泰德卻請所有人在晚餐後前往大聖堂。而消息靈通的新人,也從前輩們那裏打探到了每次清理異教徒之後的必備環節——所有人都要向許願池投下銀幣。
用殺死異教徒的血腥沾染銀幣,向願望之神換取庇佑。
這是唯一準許信衆在沒有沐浴的情況下許願的形式。
當龍雨握着銀幣,站在隊伍中間,從正面仰望高大的石像時,在淡淡的月光下,石像未加雕飾的眼珠更多受到燈火的照耀,反射出跳動的橙色,就像活過來一般。
泰德站在大聖堂二樓,俯瞰挨個許下願望的信徒。龍雨側過頭時,他注意到那雙淡漠的冰藍色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發光,即使并不喜歡龍雨那暗淡的發色,但在燈光修飾下越發無可挑剔的面部輪廓又彌補了這小小的瑕疵。就像尋找到最耀眼的寶石,對美好事物的喜愛,讓泰德無法移開視線。
今日的花園,有信徒特地提前掃過雪,當龍雨邁進花園時,只能感覺到夜晚的冷風拂過面頰,腳底踩上的是堅硬的石頭,潮濕的水汽滋潤發幹的嘴唇,栗棕色的碎發蒙上一層水珠,等走到水池前,臉上竟然有種被蛇爬過的感覺,又濕又冷。
他像所有人一樣,将銀幣放置在掌心,輕輕合上雙眼,雙手前伸,再輕輕轉動,銀幣跌入水池,發出清脆的“啪”聲,落在一堆銀幣上。
就讓我離開這裏吧,不知這樣的願望你也能實現嗎?
龍雨睜開眼睛,從另一邊往宿舍區域走。
而泰德看他的眼神逐漸從欣賞變成若有所思。
就在龍雨許過願的一瞬間,願望之神居然主動回應了他,在此之前,只有教宗大人才能聆聽神谕,然後向下屬主教傳頌。
願望之神說,祂從那個年輕人身上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或許是某種強大的印記,甚至是某位強大神明的神種,如果能将其搶奪過來,那麽祂将進一步實現泰德的願望。
實現願望,對于任何一個有願望的人來說都是極大的誘惑,尤其是已經經歷過“夢想成真”的人。
泰德當然也不例外。
他盯着龍雨的背影,已經開始思考如何從龍雨身上挖掘出這個秘密。
來換取教會裏無上的權利。
身為主教,他已經厭倦了總是待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即使本地消息不流動、小鎮居民更加好騙,将他視為崇拜的對象,他也不覺得有什麽值得驕傲的,因為他明白,在他之上還有教宗,最受神明寵愛的教宗,據說壽命已經延長到兩百歲,或許還會更長。再讓他活下去,什麽時候能輪到他成為教宗呢?
他想要到溫暖的大城市裏去,坐在舒服的軟座上,不用處理下面的零碎事務,只要聆聽神谕,必要的時候出席會議,做出幾個方案命令所有人執行,其他時間就是享樂。
泰德摸着頭頂灰白的頭發,抿了一口葡萄酒,下定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