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願望(五)
願望(五)
“這件事之後再說,不要告訴其他任何人,否則我們很可能……”
龍雨留着半句話沒說,但馬澤裏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下意識把背挺得筆直,答應下來:“好,我們快點回去吧。“
兩人在雪地裏踏出兩條不那麽直的平行線,沾着雪的鞋印一路延伸到樓梯口。馬澤裏的宿舍比龍雨的離樓梯更近,因此先看到的是他的床鋪。
“應該只要鋪好床就行……見鬼!我的床上怎麽有墨水印?“馬澤裏不可思議地盯着那攤新鮮出爐的黑色污漬,幾乎是吼出來的。這位因營養充足而格外高大魁梧的北地青年第一次顯露出野獸般的氣場,兇狠的眼神在衆人身上狠狠剮過。
“要麽現在和我把床單換過來,要麽永遠別讓我發現,否則……“
“否則怎樣?”一人臉上露出嘲諷的神情,“薩利只是不小心,而你當衆威脅同伴,于教義不和,遲早會被趕出去的!”
被點到名的薩利是這群人當衆最矮小的,聞言臉色慘白,嗫嚅道:“不、不是我做的。”
馬澤裏惱了:“戈萊夫你這條野狗……”
“別和他們扯皮了,浪費時間。我來幫你先把有墨漬的這面翻過去,你把被子和枕頭抱起來。“
兩個人配合很快把污漬藏進看不到的地方,接下來馬澤裏只需要疊被子,龍雨則要趕快回到自己的宿舍鋪床。
很快,龍雨發現自己床上整整齊齊。
而丁小菜對他翹首以盼,見到他直接招手,顯然這份功勞屬于他。
但是……
龍雨嘆了口氣,堵死丁小菜的期望:“我剛才在圖書室借了本書,用一枚銀幣作為抵押,可以多借一段時間。”
“……”丁小菜張了張嘴,最後化成一聲冷笑,“行啊,你真行,肯定是故意的吧,為了多借一段時間這種沒多少意義的事?既然你要這麽做,那也別怪我不把你當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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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或許也無法解釋。
房門突然被重重地拍響,龍雨轉頭,前來檢查的人員只露出面部和一只手,其他部分都隐藏在黑袍下,看起來很怕冷。
檢查者的嗓音有種被硫酸腐蝕過的粗糙,花紋別致的袍子上攜帶寒氣,像從花園裏的枯樹上砍了一截裝在他身上。他說:“教會內部不許争吵,發生争執請找主教評判對錯。現在,你們都出來,我進去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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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也就是二月上旬的最後一天,又一次檢查過後,這些黑袍款式與新人并不一致的檢查者帶領所有人來到大聖堂內。泰德早早站在臺上,背對着來者,正對着高大的石像,作祈禱狀。待所有人到齊,泰德轉過身,帶着若隐若現的慈悲笑容,接受所有人的行禮。
檢查者把其他人圍起來。這些人或高或矮,有男有女,共同點是都用黑袍盡量遮擋全身,狂熱地注視着臺上的主教。
泰德朝所有人伸出手,就像他曾經在塔比鎮所做的一樣,用言語和眼神諄諄誘導:“我親愛的朋友們,我相信你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對這場集會有概念,但是不用着急,我們的新朋友還沒有經歷過。”
在他說話期間,龍雨輕微偏過頭看了身邊的陌生信徒一眼,他的眼中閃爍着同等的狂熱,活像看見肥美兔子的狼。
“我們的教義是充滿自由和和平的,我們希望能讓所有信徒都過上平等、滿足的生活,我們的神是正義的化身。但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不可理喻的異教徒,他們帶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來到這片純潔的雪原,企圖用殺戮摧毀我們的信仰。為此,我們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殺生,僅為守護我們的信仰。”
泰德的眼神帶着悲痛,語氣沉沉,忽而高亢“每個月的上、中、下旬,我們都有同伴為清理異教徒獻出生命,但比起犧牲,我們也取得了偉大的勝利!我們的神明得以發揚威名,所有活下來的同伴,都會得到神明的獎賞,獲得實現願望的機會!”
願望。
龍雨默默咀嚼着這個詞。從前他從未意識到願望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麽大的激勵,但現在他似乎感受到了——從周圍人激動到顫抖的身軀、喉間隐隐洩露的野獸般的低嘯、發亮的眼神,都昭示着這份力量的龐大。
即使有為之死去的可能。
有經驗的信徒不需要多加安排,已經自發地往目的地走去。泰德主要發表了對新人的安排:“你們此次只需要旁觀,也可以為其他人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當然,如果實在想進入清理異教徒的場地,可以向我申請。”
檢查者走在隊伍前方,伸手示意他們跟上。
來了幾天,這是龍雨第一次走出教堂大門,平日他們是不允許随意外出的,只有負責采購的廚子會每日進出,和外頭的人交接。
這幾日都是晴天,平地上的積雪有融化的跡象,至于附近環繞教堂的山峰已經是經年累月的冰,遠看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見絲毫泥土的顏色,也不見樹木。
那些有經驗的信徒速度很快,不久就只能看見一排黑色的長線在雪中前進,而泰德讓人牽來馬車,讓他們能夠跟上。他們的隊伍按身高排序,身材矮小的先進馬車,龍雨偏高,落在後頭,馬澤裏幾乎最後,塞滿一輛馬車後,第二輛車的人坐在一起。戈萊夫也在,原本龍雨擔心這兩人又吵起來,但泰德也緊跟着登上了馬車。
戈萊夫偷偷朝馬澤裏豎中指,馬澤裏沒有反應,但在泰德坐下的瞬間,在泰德看不到的角落回敬了戈萊夫。
比起這種暗搓搓的争鬥,其他人則抱着一堆問題問泰德。
“主教大人,”角落裏的人伸出一只手,“願望之神在上,您是否能為我們解惑,我們的前輩為什麽能跑那麽快?”
另一個人:“當然是因為願望的神力!”
泰德擺擺手:“是這樣,但也并非完全是神力。神喜歡積極虔誠的信徒,為祂剿滅異教徒者,自然能得到神明的青睐,也能獲得相應的力量,因此,這是我們的神明對我們的認可,是我們為祂清理異教徒的賞賜,不需要任何額外的代價。”
“額外的代價……”龍雨陷入了思考。恐怕用銀幣換取實現願望的機會,還有不小的副作用。
“主教大人,為何我們從未見過我教教典?我聽說大部分教會除了徽章、教堂之外,還會發放教典。”
泰德道:“真正的教典由神語寫成,除了能與神明直接溝通的人外,其他人看不懂,且教典是教會最重要的典籍,是我們的根本,絕對不能我們的教典落到別人的手上。不瞞各位說,其實我們的教會還存在不少蛀蟲,以及一些企圖毀滅願望神教的內奸,我并不放心将教典交給其他任何人。如果各位希望一睹神跡,可在每日虔心沐浴後來找我,如果神明允許,我便會為各位講解教典上的內容。當然,如果各位的行為得到神明的認可,相信神明不會拒絕這點小小的請求。”
“原來如此。”衆人恍然大悟,随即盤算着如何能早日摸到教典。
馬澤裏的眼睛“噌”地亮起,但不是因為教典:“請問主教大人,除了許願和受賜,我們是否能獲得更強大的力量?”
“你希望是怎樣的方式呢,孩子?”泰德看起來在笑,眼底卻滑過一絲探究的光。
龍雨看到了,他扯了扯馬澤裏的衣袖,搶在他之前開口:“我認為,只要我們團結起來,即使無法獲得更多屬于個人的力量,也能變得更強。”
“你說得很對,好孩子。”泰德贊許地望着他。
馬車內的空間不太大,泰德伸手,身體前傾,龍雨看出他想對自己做些動作,配合地靠近泰德的手。泰德拍拍他的肩膀,贊許道:“你很有領導者的氣質,相信日後你也能成為像我一樣的主教。”
戈萊夫,包括他身邊的所有人,以及馬澤裏,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泰德和龍雨。
被現在的主教誇贊有成為主教的潛質,其震撼程度不亞于讓他們美夢成真。
龍雨模糊地避開了這個過于有野心的目标:“怎麽會呢,主教大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小鎮民出身的新人,相信願望之神的信徒中有更多才華橫溢之人。對了,主教大人,為什麽我們教會沒有聽說過教宗?如果有教宗的話,像我這樣的人若能成為主教,那您一定早就是教宗了。”
前半句表明自己沒有代替泰德的野心,後半句則純粹是拍泰德的馬屁。龍雨好歹也是在魚龍混雜的地方待過的,經常看到某些人對位高權重者的恭敬,因此模仿得像模像樣。
“教宗大人并不在此處,而是在某個城市裏弘揚我教的神威。不過教宗大人何其強大,我怎麽敢與教宗相提并論呢?”即使泰德這麽說,龍雨還是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來,他很愉快。
馬澤裏還準備提問時,充當車夫的信徒握着馬鞭在門上敲了兩下:“主教大人,我們到了。”
“下車吧,朋友們,是時候見證前輩們的力量了。“
新人站成一排,站在一處山丘上,離檢查者指出的需要清理異教徒的場地相隔差不多兩百米,屬于安全距離,也不會影響視線。
但正是如此,龍雨第一次看到類似戰鬥的場面,也是第一次為此感到震撼。
各種意義的震撼。
前方是兩百多個人(或許還不止),穿着統一的黑袍,組成大規模的圓陣,一步一步朝快要風化的小村莊前進,他們共同誦念着神名,請求願望之神注視他們的征戰,為他們增加力量。
但在這麽莊重的隊伍對面,是一群有老有少、面黃肌瘦的人,論人數比眼前的願望之神的信徒還多,他們也在反抗,但對如此強悍的隊伍,力量微乎其微,生命像稻草一樣被收割,血從脖頸流到鞋底,堆了一地。
龍雨隐藏在黑袍下的手指動了動,最終垂下了眼眸,不願去看。隔了兩個人的新人吐了,但也有人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