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願望(四)
願望(四)
晨會後是早餐時間。松軟可口的長面包論盆放在餐桌上,旁邊配蘋果醬和栗子醬,供信徒取用。
丁小菜湊過來,偷偷問龍雨:“這第二枚銀幣,你覺得你用得上嗎?”
龍雨搖頭:“至少短時間用不上,我沒有想要的。”
“那看在咱倆的交情上,你能不能把一枚銀幣轉給我?接下來肯定要給我們分配勞務了,我願意幫你承擔勞務!“
勞務不僅寫進了教會手冊裏,今早晨會泰德還特地對新人說明了這件事,并呼籲新人主動為教會做出貢獻,累計貢獻值換取新的銀幣。
龍雨盯着丁小菜的眼睛,他褐色的眼珠充滿期待,但龍雨沒有讓這份期待維持多久:“我也想,但這兩枚銀幣我都用過了。”
丁小菜熱切的目光變得暗淡,很快又重燃熱情:“沒關系,我不介意!我們可以先試試,反正你不需要許願,浪費一個銀幣也無所謂。”
“不行,如果我把銀幣給你,造成不好的後果,我會永遠自責。”
“窮人才不談永遠。”對面的聽衆忍不住插了句嘴,而旁邊的人幾口咽下滿嘴的食物,喝了口水,嚷道:“閉嘴,財主家的幸運小子,我們中間第一個享受到賜福的幸運兒,你有什麽資格說這話?”
“我說了,那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神明為何眷顧我。我覺得你們需要冷靜想一想,我沒有做過任何多餘的事情,不可能藏着吸引神明的秘密不告訴你們。”
對面的人吵了幾句,看起來和他們是差不多的問題。丁小菜不吭聲了,龍雨覺得氣氛有些壓抑,很快就着濃郁的蘋果醬吃完面包,向丁小菜告別,往教會的圖書室走去。
圖書室實行借閱制,有一個大彙總書單,标注每本書的存放位置。每本書都在管理員的手抄本中留有記錄,代表借閱人、借閱時間和借閱期限。剛加入的信徒每人同時只能借閱一本,對教會有過貢獻的可以借閱五本,然後是十本、二十五本、五十本。而所有的圖書都屬于主教,只要主教願意,他可以追回任意一本圖書。
龍雨只想去借一本書,但圖書室還沒有開門。他沒有要去的地方,想起今天分配到的勞務是清理大聖堂內所有畫像上的灰塵,便回到餐廳,領了一塊抹布和一盆熱水,來到大聖堂,仔細擦拭畫像的邊框。
這些金屬邊框其實沒什麽好擦的,在龍雨看來,它們和“肮髒”半點不沾邊,頂多縫隙裏有一些難以摳出來的灰,看得出每天都有人承擔這份工作。
而現在剛進入二月,天氣還是如此寒冷,一盆熱水很快變得冰冷,如果在冬季長期做這樣的勞務,說不定會生出凍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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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龍雨不怕冷。
只是身上穿的黑袍有些束手束腳,擡手時會勒緊胳膊,清洗抹布時會滑到盆邊,甚至垂到盆裏。
半個小時後,圖書室終于開門,龍雨也完成了勞務,交還清潔工具,洗過手,再次來到圖書室外,推門而入。
圖書管理員有兩位,一位坐在櫃臺後看報,另一位在整理書架,沒有人擡頭看他一眼。龍雨從書架第一排開始,一本本看過去,難以挑選出最想看的那本。
還是得找管理員問問。
他回到櫃臺前,在唯一的高腳凳上坐下,這時櫃臺後的管理員擡頭了,叫他起身,那條凳子是他們整理上層書架時用來墊腳的。
“想坐下的話,可以去那邊的閱讀室。”管理員伸手示意龍雨看向手指的方向,那邊現在空無一人。他擡手時,胸口的徽章和工牌一起展露出來,上面寫着他的名字:艾倫。
“我想問一些問題。”龍雨站起來,雙手撐在櫃臺上,“有沒有推薦的、适合年紀比較小的人閱讀的教育書籍?”
“第三書架,左邊第四格,那裏有很多你需要的書。”
“有沒有介紹其他宗教的?”
艾倫沉下臉:“年輕人,你要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們願望神教不可能把宣傳別的信仰的書籍放在我們的圖書室裏,那是對我們信仰的不敬。”
龍雨見好就收:“我明白,我只是好奇,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故事。”
“你管它們叫故事?”艾倫擡高了嗓門,毫不客氣地批評,“這都是世界上曾經真實存在的人、真實發生過的事,如果你只是來看故事的人,我下次集會必定在放逐環節上投你一票。”
龍雨的手指在櫃臺上來回轉動,臉上露出幾分歉意:“是我的錯。不過,放逐環節是什麽?”
艾倫面色稍霁:“為了維護教會的團結、驅除好吃懶做的信徒,我們每個月月初都會通過投票的方式放逐幾位信徒。既然你是新人,我也不會苛責你,但我希望再也不會聽到你說這種話。要懂得尊敬留存在歷史裏的偉大人物,明白吧?”
“當然,我無意對他們不敬。”
龍雨視線下垂,從艾倫的臉上挪到他手中的報紙,報紙的發行者是“雪地晚報”,看名字就知道是北方的報刊,能送到願望教會很正常。從報紙的背面,他隐約看到“流浪詩人假冒音韻之神強闖‘天使音師團’工會塔”的大标題。
艾倫咳嗽一聲:“行了,去找你的書吧。”
龍雨收回視線:“好的,多謝您的指引。”
“要加上‘願望之神在上’……”
“下次一定。”
龍雨走到書架對應的位置,手指點在書脊上,最後落在一本名叫《海德爾游記》的書上。這本書的外殼精美而堅硬,上面落了許多灰,龍雨輕輕吹了口氣,那些陳年老灰紋絲不動。這也不影響他翻開第一頁。
看得出這本書是精裝版,內頁的紙質十分柔滑,仿佛在撫摸玉石。而它的內容也恰好是龍雨需要的。
他準備就借這本書。
再次來到櫃臺時,早餐時坐在他對面的青年揉着手腕走進來,看起來剛完成勞務。見到他時,這位同鄉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你好,還記得我嗎?我叫馬澤裏。”
龍雨朝他點頭,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龍雨。”
馬澤裏不揉手腕了,像只亂蹦跶的兔子一樣踩着淩亂的步伐,接過龍雨的手,緊緊握住,眼裏閃着興奮的光:“你真是個好人,要是你在我們宿舍就好了,我們宿舍的人……”
“咳咳,在圖書室要保持安靜,閑話到外面去說。”艾倫打斷了他,用眼神示意他們出去。
“好吧,跟我來,哦,你懷裏的是要借的書嗎?那你先登記,我在門口等你。”
馬澤裏毫無意識地決定了讓龍雨跟他走,而且從目的來看是找個可能會理解他的人,聽他倒苦水。雖然聽起來很有財主家的傻兒子的作風,不過龍雨并不介意這點,真誠熱情的人總能得到更多的容忍度。
“沒有抵押物?那麽借閱期限是十五天……哦,抵押一枚銀幣的話可以讓你借一個月,你确定嗎?好的,拿好這枚書簽,這上面有我的追蹤印記,我随時可以找到它……如果逾期不還,這枚銀幣就會被回收,你明白吧?好了,你可以把書帶走了。”
艾倫對待新人并非都這麽有耐心,不過能拿出一枚銀幣用作抵押的,在他看來是個很不錯的舉動。龍雨走後,他重新坐下,繼續對進出的信徒不聞不問。
“嘿,兄弟。”龍雨剛走出圖書室,馬澤裏立刻攬過他的肩膀,帶着人往角落走去。
“等一下,我還不想這麽快就走進忏悔室。”他們前方就是忏悔室,再往前走就是管理者的起居室。龍雨開了個玩笑。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忏悔室能幫他們清理清理腦子,僅僅是因為一個賜福,我宿舍裏的所有人對我都是排斥的、陰陽怪氣的,昨天泡溫泉時,甚至有人問我‘你都不怕冷了為什麽還在溫泉裏待這麽久呢’,然後他們說‘是冬暖夏涼嗎?那你是不是永遠不需要洗澡了?幫我們節約點水資源吧馬澤裏!’之類的鬼話……”
馬澤裏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并且不知道有哪裏的口音,語速快且偶爾帶彈舌音。反正,他絕對不适合當一位詩人,因為那樣沒幾個人知道他念的是什麽詩。
“所以當你在晨會上拿到銀幣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有同伴了,尤其剛才和你相熟的朋友已經準備從你這裏拿到第二枚銀幣了,可你拒絕了他。以我父親給我念過的書來看,他會因此生氣……我沒有挑撥離間的意思,但人往往都難以抗拒近在咫尺的誘惑,想方設法得到它。”
龍雨搖頭:“我和他沒有多深的交情,不過我也很希望他能想通。你父親給你念的是什麽書?”
“啊……”聽到前半句,馬澤裏剛要為自己的話道歉,龍雨卻抛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不過他很高興和新朋友讨論自己的過去。
“我很小的時候喜歡看童話書,母親會坐在我的床頭,一邊摸着我的頭,一邊念給我聽。後來我父親說,‘男子漢應該聽些現實的故事’,那時候他已經不用為工作親自奔波,所以也有時間坐下來給我念書。不過他根本不明白小孩子應該看什麽書!他給我念經濟學原理、人際交往學、人類心理學,顯然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一名大商人。”
“挺好的,”龍雨靠在玻璃窗上,道,“為什麽沒去?”
“呃……我也想當個威風的大商人,可我根本沒有人際交往的天賦……“馬澤裏撓頭,“說出來可能會被你笑話,但我還是更喜歡過簡單的生活,讓我在宴會上保持假笑幾個小時還不如讓我當‘執公者’。”
龍雨一怔:“執公者沒有解散嗎?”
“一直都在,不過人越來越少了,畢竟秩序女神都已經……”馬澤裏卡了下殼,“願望之神不會聽到吧?祂介意這個嗎?”
兩人扯開話題,又聊了一會兒。龍雨抱着書的手一直維持着同一個姿勢。
雪原的太陽終于升上來,為無暇的大地蒙上一層金紗,在太陽之下,燭火越來越暗淡,只在龍雨臉側留下淡淡的橙色光暈,在冰藍色的眼瞳中點綴一抹光。
冰冷的石像散去陰郁,鐘聲再次敲響。
“八點了,現在要做什麽來着?”馬澤裏問龍雨。
龍雨道:“整理宿舍。不過我們昨天才過來,應該随便打掃一下就行。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要不要抄近道?”
整理宿舍本是在早餐後,八點前,兩人先前都忘了這事。而八點敲鐘後,很快會有人到宿舍來檢查他們的整理情況。如果按之前的路走,回宿舍少說要兩三分鐘,到時候來不來得及就不一定了。
馬澤裏懊惱地癟嘴:“願望之神在上,抄近道吧。”
龍雨說的抄近道,指的是直接從花園裏穿過,這樣一分鐘都不用就能走到。
走進花園,馬澤裏總有種被人目不轉睛地盯着的感覺,他本來不冷,卻感覺有些背後發涼,直到瞥見神像背後的裂縫,馬澤裏猛吸一口涼氣,扯着龍雨的袍子袖口小聲問:“這個、是不是有哪裏不太對勁啊?神像身上怎麽會有這麽長的裂縫……”
龍雨按住他的手,示意他閉嘴。
石像背後的裂縫,顯然不該是普通信徒該議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