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願望(三)
願望(三)
大聖堂周圍,藍色牆面上印着銀白色的暗紋。靠牆的一側停靠着一排人魚燈,另一側是整面玻璃。
龍雨指尖觸上牆面,微冷,但沒有雪那麽冷。銀白色的暗紋或許是金屬貼紙,手感更涼。
另一側的玻璃窗的接縫處黏着不少花紋清晰的雪花,大的有大拇指大小,甚至有成團的雪,從天上飄下來的速度比雪花更快,昭示着此時溫度很低。龍雨沒有多少感覺,但丁小菜攏了攏身上的黑袍。
“啧,這裏的條件也太艱苦了點,還不如我們小鎮呢……為什麽剛才神明沒有眷顧我呢?我也很冷啊。”
小鎮裏好歹有不少低成本的娛樂設施,願望教堂沒有就算了,連室內都冷飕飕的,丁小菜從沒想過會過上這樣的日子,情不自禁抱怨兩句。
他們進來時走過一段臺階,實際上是二樓,而走進教堂深處後,他們順着樓梯走到一樓,此時經過的位置在大聖堂下方。
神像依舊靜靜注視着他們。
因為沒有刻畫瞳仁,從很多視角看起來都能産生與神像對視的錯覺。
龍雨只瞥了一眼,沒太注意這塊一動不動的石頭。
丁小菜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大的神像,總覺得神像稍顯破敗的身軀有種不同于冰雪的陰冷……他打了個哆嗦,搓搓肩膀,快走幾步跟緊龍雨的步伐。
教堂的另一側,醇厚的牛奶香氣從餐廳彌漫開來,随後是甜蜜的蘋果果醬和鮮香的肉湯味道,如層疊氣浪引誘着來者。丁小菜誇張地吸了吸鼻子,肚子咕咕叫的聲音在走廊內回蕩。他們午飯是在馬車上吃的,簡陋且填不飽一個成年男性的肚皮,不過能餓這麽快,也有饞意在裏面。
當然,丁小菜也沒機會吃到。
餐廳僅有一個大鐵皮門,透過半閉的窗戶可以看到屋內整齊排列的數十張長桌,桌上什麽都沒有,食物還在廚子手底下照看着,後廚在另外一個屋子,裏面的場景不會展示給信徒看。
已經有好幾位剛加入的“信徒”興奮地扒在窗戶上,讨論今晚會吃什麽。丁小菜有意湊熱鬧,不過那幾人沒理他——同鄉也不一定都熟。
龍雨沒有湊到窗邊,不過他仗着身高優勢能看到更多,一眼望過去正好看到胖大嬸的身影,跟在主廚身後打雜,手裏端着一個大盆,看不出裝了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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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進來後龍雨還沒見過胖大嬸,現在才知道她直接去了廚房。
整個教堂并沒有很大,不到20分鐘,龍雨就帶着丁小菜在教堂裏走了一遍,摸清了大致輪廓。唯一剩下的是中心的花園。
龍雨也是從布局來推斷這裏是一處花園。花園裏留出許多泥地,但此時風雪太大,平坦的地上全蓋着厚厚的雪,僅有旁邊一顆枝丫幹枯的矮樹,撐起聊勝于無的光景,讓神像不那麽寂寞。
神像在最中間,周圍環繞着特地引過來的溫泉,用白石砌起內凹的底座。
有一個細節,龍雨也是後來才注意到。
這座神像……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着一枚小小的銀幣,真實的銀幣,顏色與神像相近,難以發現。手臂僅僅放在身前,但并未與胸口貼合。
在他曾經随身攜帶的小冊子中寫道,神像的手部往往會攜帶受到教會大部分人認可的标志物,比如殺戮之弈神腰間配刀,神像背後常刻畫出棋局和棋子,而手中握着“皇後”棋,治愈之神手臂纏繞着綠色藤蔓,手中捏着一枚藥劑。
願望之神的銀幣,必然也暗示着某種關聯。
龍雨一邊往回走,一邊将這個發現反複默念,直到烙印在腦海中,才在新床上閉上眼睛。
雪停了。
龍雨醒來的時候,沒再聽到落雪的聲音,但空氣中并不安靜,鼾聲此起彼伏,比燒開水還熱鬧。
牆上的挂鐘指向四時三十六分,秒針噠噠的細微動靜被隐藏。棉被很溫暖,這是個好消息,至少說明他們在那些人眼中并不是待宰的肥羊,而是會繼續相處的信徒。
他在床上多躺了一會,才叫醒丁小菜。晚餐時間要到了,他們要提前過去。
丁小菜揉揉眼睛,看起來還很疲勞,但他沒反對,睜着一雙發紅的眼睛跟在龍雨身後。
還沒走到那邊,龍雨就聞到肉湯的香味,不同于之前仔細聞才能嗅到的一絲,現在這香氣灌滿室內,丁小菜的肚子立馬起了反應,發出很大的咕咚聲。
餐廳來了很多人,他們是從教堂另一個方向來的,龍雨疑惑地順着隊伍的方向望去,那邊的建築物并沒有人為他們介紹,他還以為是倉庫或者廢棄用地,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
等這些人一一進入餐廳落座,龍雨等新人才跟在後面,找到一張還沒有人使用的長桌。
從先前井然有序的隊伍來看,後面的位置肯定是特意為他們留的。
當所有人坐下後,領頭的信徒伸出一只手,緊接着,所有信徒就像被輸入同一條指令的機械一樣,從胸口取出一枚銀幣,握在手中,閉眼禱告。
在新人中,有人猶豫着取出一枚銀幣,學着那些人的樣子閉上眼睛。
龍雨帶着銀幣,但他沒有跟着做,而是将目光落在推門而入的泰德身上,他臉上被烤得發紅,灰白的頭發被清洗過,不再緊貼頭皮,而是蓬松柔軟,随着步伐輕輕晃動。他臉上依然帶着笑容:“來晚了,各位,結束禱告吧,下面我們先歡迎新的夥伴加入我們。”
餐廳響起一片掌聲,泰德在臺上朝他們招手:“大家都過來吧,不用急着用餐,它不會被端走。”
有人配合着發出笑聲。
泰德給所有新人發了一枚銀幣,待他們回到座位上,解釋道:“這就是與願望之神交流的媒介,由祂賜福過的銀幣,向它祈禱,就是向我們的神明祈禱。如果神明的慈悲傳達到你,你就有機會實現願望。”
新人看銀幣的眼神立馬熱切起來。
“天哪,是真的嗎?”
“這也太簡單了……”
“任何願望都可以嗎?不會有什麽代價吧?”
有人試圖打聽關于許願的詳細規則,不過泰德沒有正面回複,而是賣了個關子:“當神恩降臨的時候,神明會告訴你答案。”
他話鋒一轉:“不過,請大家記住,當神明回應你們的願望後,請盡快把銀幣親手投入神像腳下的水池中,無論願望是否完成,這枚銀幣都視作‘死去’的媒介,繼續使用會帶來災難。更不可打撈已經投入水池中的銀幣,那樣會觸怒神明。”
“除此之外,苦修是向神明表示敬畏的方式,所以在教堂內,禁止狂歡。”
泰德交代過後,衆人終于開始食用大塊的牛肉、鮮美的蔬菜 肉湯和一小塊美味的、沾滿果醬的奶油蛋糕。
龍雨起初是抱着一絲疑慮,但所有人都吃了,而且餐點聞起來實在太香,比他自己做的好得多,他最終沒能抵擋這種誘惑,将面前的食物吃得一幹二淨。
教堂沒有娛樂場所,也沒有開展任何娛樂活動,圖書館夜間并未開放,只有宿舍床頭櫃裏躺着一本薄薄的教堂內活動手冊,內頁字體偏小,龍雨用手指頭點在上面,一行一行看過去。
走廊的人魚燈閃爍着金色的光。燈火閃爍的時候,守夜人敲了鐘。
手冊上說,晚上九點後不許外出活動。
即使現在才八點,龍雨也誕生了睡意,把手冊塞回床頭櫃,在周圍熱烈憧憬的話語中慢慢睡去。
咚——咚——
鐘敲了十二下,在萬籁俱寂的夜晚,傳達到很遠的地方。
龍雨在鐘聲中睜開雙眼。
他擁有良好的警戒意識,所以一開始并沒有行動,而是分辨喚醒自己的聲音的來源。室內有輕輕的鼾聲,除了他,所有人都睡得很熟。
龍雨看向走廊一側的窗戶,明亮的人魚燈旁站着一個身穿鬥篷的人,輕手輕腳地熄滅了外面的蠟燭。蠟燭的光滅盡前,龍雨看到巨大的影子動了動。
粘稠的黑夜一片寂靜,綿軟如鵝毛的雪絨下,石像腿部與籠罩的黑袍之間,一條不起眼的裂縫無聲擴大。
祂緩緩彎腰,抓起一把銀幣,捏成粉末,緩緩伸進裂縫中來回塗抹。收手時,溫熱的水流順着手臂一路往下,滴答着落在鏽劍上。
仁慈和善的泰德先生,此時正站在神像前,輕聲禱告。
“您最忠誠的眷徒與奴仆,已為您送來新的祭品……希望您能再次實現仆的願望……”
早晨六點,鐘塔傳來持續不斷的鐘聲。昨日帶他們進來的信徒敲開他們的門,告訴他們半小時後要開始晨會。
塔比鎮本就在大陸北端,願望教堂更北,因此鐘聲剛響起時,衆人從美夢中驚醒,扭頭看到的是依舊漆黑、重新點起蠟燭的走廊。聽說要開晨會,這些人有些不滿,同時卻又興致勃勃,期待見到更多新奇事物。大家抓緊時間排隊洗漱,是不是穿插幾句交流。
“真奇怪,昨晚明明睡得很早,怎麽還會頭痛。”
“我也是,我肩膀痛,不習慣睡這裏的枕頭,我以前在家裏的時候……”
“我感覺全身都疼,估計是前幾天坐馬車給颠的,休息了才反應出來,今早上起床,我差點沒坐起來。”
舒舒服服度過一夜,同宿舍的人都精力充沛,唯有龍雨昨晚後半夜翻來覆去睡不着,眼下挂着一絲疲憊。
如果說剛來還只是抱着對“惡教徒”的警惕,現在則是一張基于現實的深深的不安。
昨晚那個影子,毫無疑問是屬于“願望之神”的,祂是真實存在的,并且一直窺視着所有人的行動。他很容易猜到那些會在夜晚熄滅蠟燭的信徒都是知情的,為了防止新人們發現真相,他們不僅規定了作息,還專門派人熄滅燈火。
那麽,昨日下午,那些信徒的集會,又意味着什麽呢?
龍雨思考了一晚上,從擺在眼前的秘密,到設想逃離的路線,那枚原本放在口袋裏的銀幣也在輾轉反側中滾落到被子裏,龍雨一時沒有發現。等他們開始晨會,一摸衣兜沒有摸到,而衆人已經按照指導開始祈禱時,他只能維持無辜的眼神和泰德對視。
泰德沉聲道:“好孩子,你為什麽還不開始祈禱?”
“因為我的銀幣忘在宿舍了,主教大人。”通過其他人對泰德的稱呼,龍雨已經得知泰德在教會中的地位。在教會裏位高權重的大人親自去各地吸納信徒,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不過龍雨懷疑,泰德是在培養衆人對他的個人崇拜。
龍雨注意到泰德的手指抽動了一下,“新人确實會犯這種錯誤,好吧,就這一次,可能我今天心情很好。其他人也不會再有這種機會,過來我這裏,好孩子。”
泰德要他上前去接。龍雨“好運”地被贈予了第二枚銀幣,就在他握住這枚銀幣的同時,從周圍人的眼神中,龍雨明白——
從這一刻開始,他和其他人的關系改變了。
他們不再是同甘共苦的同鄉,而是教會裏的幸運兒和其他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