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碧野朱橋當日事
沈書成立刻結束掉這個毫無感情的溫馨提示,把手機扔在床上,嘟囔了一句“卧槽”,雙手交叉在胸前,眯起眼睛,那雙桃花眼中的光芒暗成深不可測的海洋,黑色粗眉擰在一起,看了看牆上的挂鐘。
淩晨一點半。
這麽晚了,還在通話中?沈書成挑了挑眉。
他打開房間的窗戶,窗外還在下着雪,大抵是因為含水量大,和北方無聲大雪不同,南方的雪落在瓦上馬路上樹葉上沙沙作響,像是在演繹冬之圓舞曲,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敲在沈書成的心裏。
那邊,田玉回到寝室躺在床上,聽着曹可凡驚濤駭浪般的鼾聲,煩躁地翻了個身,把腦袋捂在枕頭裏面。
眼睛一閉,就是沈書成的臉。他将自己的手放在自己掌中,将自己輕輕一拉拽入自己懷中,他摩挲着自己的頭濕熱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腦門上,他俯下身子,将殷紅的嘴唇落在自己的眼皮上,繼而往下落在鼻尖,繼而往下。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驚地曹可凡的鼾聲都弱了不少。
田玉閉着眼睛先是一惱,繼而想到這麽晚電話大概是沈書成打來的,慌亂而又欣喜地抓過枕邊的手機,來電顯示卻是一串未知號碼。
他按下接聽鍵,壓低聲音問:“你好請問你是……”
“田玉嗎?啊……那個,我是董岩……你還記得我吧?”
田玉輕聲“嗯”了一句,又低聲問:“請問有什麽事情嗎?”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然後傳來幾聲尴尬的笑,“那個,新年快樂,今天敲鐘的時候看見你了,本來想去跟你打個招呼,但是人太多了,就沒過去。”
話還未說完,田玉便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沒關系”,又覺得這樣不禮貌,方才加上一句“你也是,新年快樂。”
那頭的聲音明顯輕快了起來,“再過兩周就要期末考試了,我能約你一起自習嗎?我有好幾門都學的不怎麽樣,你幫幫我呗?”
“我……我不太喜歡和別人一起自習。”
“這樣子呀……那好吧,我有問題再聯系你哈,你可別怪我打擾你了。”
“嗯。沒什麽事情就睡吧,太晚了。”
董岩的聲音柔軟了不少,輕聲道了一句“晚安。”才撂下電話。
田玉躺在床上,想起考試周的幾門考試,心裏迅速規劃着考試周前寶貴的複習時間,一個念頭在他心中欲罷不能--一定要拿到第一,才能夠有資格去喜歡他。
他閉上眼,想讓剛才的夢繼續下去。
元旦假期,沈書成本來想約田玉去白麓山散散步,還沒來得及當面和田玉說去沈萬鈞實驗室參加科研項目的事,倒先收到了母親的壞消息,“書成啊,你待會去醫院看看外公,他住院了,我今天早上剛出差,一時半會回不來。”
老年人的身體總是說壞就壞,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沈書成吓得腿一軟,火急火燎地就往醫院趕,到醫院時,秀雲正輕輕搭上門從病房裏出來。
沈書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外婆,我外公怎麽了?”
秀雲豎起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小聲一點,又放輕聲音說:“你外公剛剛睡着,昨晚上回去風大着涼了,咳了一整夜,今天來醫院檢查,說是肺炎,讓住一段時間院。”
沈書成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來,他又問,“那現在怎麽樣了,沒什麽大事吧?”
秀雲拍了拍沈書成的手,寬慰道:“年紀大了生病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太擔心。”
沈書成這舒了一口氣,握住秀雲的手,皺着眉頭,“外婆你也忙了這大半天的了,我留在醫院陪外公吧,您趕緊回去休息吧。”
秀雲憂心忡忡地往病房裏望了一眼,似乎并不放心面前這個嘴上沒毛的外孫。
沈書成有些着急,外公已經住院了,這個時候如果外婆再出點什麽意外,這家裏豈不是亂翻了?他歪了歪脖子擰緊眉頭:“外婆!您趕緊回去休息吧,您也一把年紀了,身體怎麽背得住!總得放心您親外孫吧。”
秀雲見擰不過沈書成,只得嘆了口氣,“那我先回去休息,給他煲點湯喝,晚上再送過來。”
沈書成放輕腳步走進病房,窦恩澤正躺在床上睡着,面色蒼白,嘴唇是缺氧導致的紫紅色,臉上一道一道的皺紋構成交錯的溝壑,寫進時間的滄桑。窦恩澤偶爾在睡夢中咳嗽一兩聲,沈書成連忙把窦恩澤的身上的被子蓋的更嚴實一些。
“扣……扣子哥……”睡夢中的窦恩澤輕聲喚着。
這呓語聽得沈書成心中一驚,他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着比窦恩澤年紀還大的人的名字,卻一點痕跡都未發現,忽然想到那天在書房裏看到的那張黑白照片。
窦恩澤說是自己的兄長。
是那個叫外公念念不忘的兄長嗎?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窦恩澤從呓語中醒了過來,重重地咳嗽起來,沈書成手忙腳亂地遞上了一杯熱水,伺候着窦恩澤喝下,又把枕頭墊高了些,扶着窦恩澤坐起來,窦恩澤擺了擺手,“哪有這麽嬌氣,你外婆呢?”
“我讓外婆回去休息了,她說晚些時候給你送雞湯過來。”沈書成怕窦恩澤着涼,又把衣架上的棉外套拿過來給窦恩澤穿上,趁着窦恩澤穿衣服的時候,試探地問了句:“外公,扣子哥……是誰?”
窦恩澤伸進一只衣袖的手一僵,擡起眼,掃了沈書成一眼,又幹咳了一聲,“我一個故去的兄長,你……怎麽會知道他?”
沈書成抿了抿嘴,替窦恩澤掖好被子,“您夢裏,一直在喊這個人的名字呢。”
窦恩澤擡了擡眉,眼底的悲涼不着痕跡地一閃而過,“這人哪年紀大了太念舊了,做夢都是以前的事。”
聽出來這話是不想再說關于扣子哥的事情,沈書成聳了聳肩,低下頭去,不再追問。卻聽到窦恩澤說:“好久沒有給你講故事了,給你講講吧。”
沈書成擡了擡眉,雙眼發亮,連連點頭。
“很久以前哪,有一個窮小子,被一個富貴人家收做了家裏少爺的伴讀,家裏主人宅心仁厚,将兩人送去國外讀書。
可是窮小子呢,不自量力,喜歡上了家裏的少爺。”
一邊喝水一邊靠着椅子聽故事的沈書成被這句話一驚,嗆了口水咳起嗽來,“什……什麽?你說那個窮小子?喜歡那個少爺?”
窦恩澤眼裏一片了然,“很詫異吧?”
沈書成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說,“現在社會能夠接受的人都很少吧,更何況當時……”
窦恩澤撇了撇嘴,心有戚戚然,繼續說下去。
“可是那家少爺并不喜歡他,少爺結婚生孩子,有正常人的生活了,對他的感情是兄弟手足之情,卻不是愛。”
“然,然後呢?”
窦恩澤慘笑了一聲,搖了搖頭,“一個本來對這種感情就不能容納的年代,一段本來就不會有回應的情感,能有什麽然後?”
“那……”沈書成心下了然,故事中的主人公一定和窦恩澤夢裏喊着的扣子哥有聯系,“那個扣子哥是故事裏面的哪個人?”
窦恩澤望着窗外積着白雪的樹幹,将手放在身側的暖氣片上探了探溫度,又把小桌上秀雲留下的一袋牛奶放在暖氣片上,喉結微動,卻垂下頭一言不發。
“外公,扣子哥就是少爺?”沈書成見吊瓶中的藥水滴完,按了按護士鈴,思索了一陣,若是這位少爺便是外公日思夜想夢裏都念念不忘的扣子哥,這些年自己卻從未見過這個人,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他,他應該是不在了吧?”
護士拿着藥瓶進來病房,沈書成騰出個位置給她換藥,他看着窦恩澤的微駝着的背,在寬大的病號服裏,那份在全校師生面前揮斥方遒的氣勢蕩然無存,只剩下如同窗外冬日枯木的孤獨與凋零,他才驚覺這個陪伴自己從年幼長大的老人已經走進了人生的末年。
祖父祖母輩們似乎都是如此,從我們睜開眼的那一刻,他們就是蒼老的樣子,讓我們以為他們從來不曾青春過,也讓我們以為他們足夠對抗死亡。可我們長大成人的過程,亦是他們走向死亡的過程。一個生命的旺盛,似乎是用另一個生命的衰竭來實現的。
想到這裏,沈書成心中便有了愧意——對于這樣的窦恩澤,他一生點滴自己卻毫不知情。
如果扣子哥不在了,那個喜歡他的窮小子呢?
窦恩澤對那個人卻只字不提,難道扣子哥的離開是這個窮小子造成的?
這樣想來,一切都說的通了--扣子哥是窦恩澤的摯友,身邊的伴讀深戀他卻愛而不得,最後反目,害得扣子哥命喪黃泉,成了窦恩澤心中不能言說的痛,自然也不願提及那個罪人的名字。
換好了藥,沈書成對那護士輕聲說了句謝謝,又坐在白色小板凳上,望着窦恩澤佝偻的身影,“外公,你不用說了,我,我都懂。”
作者有話要說:窦恩澤:懂?懂個p.
沈書成:這個糟老頭子壞得很,看破不說破,害我最後追夫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