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也算是白首
敲鐘儀式之後,沈書成和田玉磨磨蹭蹭地回去,從萬人廣場下來,走到學校宿舍區旁的竹林時,天上開始飄起如鹽小雪來。
沈書成激動地搓了搓快凍僵的手,江城在南邊,連着好幾年都只下凍雨沒有雪,雪雖然下得不大,卻因碧淩河上江風在空中翻飛起舞,顯得格外熱烈。
看着路邊一盞昏黃得燈下,雪籽如流星般交錯飛揚的線條,沈書成攤開手掌,讓一朵雪花落在自己的手心,看它在自己手心的溫度下,無聲無息地融化成水。
看着沈書成像個小孩子似的,那雙桃花眼中的興奮神色簡直快要溢出來,田玉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他的眼睛彎成一座拱橋,看着稀稀疏疏的小雪把沈書成的頭發染成半白,說,“沈老師,你喜歡下雪嗎?”
沈書成這才覺得把手伸出去接雪的樣子太幼稚了,趕緊把手背到身後,故作鎮定模樣,将田玉肩上的雪拍去,“南方人不怎麽看見雪,你呢?你喜歡嗎?”
田玉點點頭,晶亮的眼睛卻在沈書成的臉頰上挪不動,“我們家那邊每年冬天都會下特別大的雪,我很喜歡躺在雪地上,就覺得看着白茫茫的一片,特別幹淨,特別安心。”
“我好久都沒見過白茫茫的大雪了,真是巧了,今年是這幾年來江城第一次下雪,你一來就見到了,你看着吧,明天那群學生非高興瘋了不可。”沈書成擡起手剛想拍拍田玉的腦袋,田玉就很自覺地将頭歪到他的掌心裏面蹭了蹭。
沈書成擡了擡眉,嘴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意,心想這小子還真是養成了條件反射了?
遠處傳來一群男生女生的歡呼聲,似乎在印證着沈書成的說法,沈書成聳了聳肩,滿臉得意,雪下的越來越大,地上已經積起來一層白色,身側的林地,像是鋪上了一層柔軟的白色毛毯。
田玉擡起手,本來想碰一碰沈書成凍的發紅的臉,忽然覺得這個動作太過于親昵,僵在了半空中。
沈書成看着田玉青色的指節和中指上因為寫字磨出來的繭,卻絲毫不覺得過于親昵地握在了自己溫熱的手掌之中,輕輕的搓起來。
“手這麽冰,是不是很冷?”沈書成掌心的溫度在蕭瑟的冬風中,不僅讓田玉的手掌冒出來細密的汗來,連臉也燒的滾燙,他連忙把頭歪到一邊,吞吞吐吐地開口:“謝謝,謝謝老師。”
在冰冷的指尖靠上沈書成寬厚的手掌時,有那麽一個瞬間,他的手條件反射般地想要抽出來。
可是沈書成卻執着地用溫暖包裹住這雙了冬日霜雪般冰冷的手,等到他想抽身離去的時候,又舍不得了。
“那林子裏的雪沒人踩過,我們去踩上咱倆的腳印吧。”等到田玉的手終于熱起來了,沈書成才把雙手插進兜裏,像個沒見世面的鄉裏孩子進城,興高采烈地和田玉建議着,“我最喜歡踩雪的聲音了。”
說罷,便自顧自地朝深黑的林子走過去。
清冷的月色透過光禿禿的樹幹落在雪地上,将樹林照的比平日亮堂不少。樹林稀疏處,兩排深深淺淺的腳印延伸至林子深處看不見的地方。
沈書成走在前面,心裏激動得巴不得蹦起來倒在雪地裏打個滾,蹦蹦噠噠地越走越快,将田玉落在身後,他本來還想擡起頭吃兩朵雪花,可一想到田玉在後面,說不定還盯着自己,總歸不好意思,只能借着伸個懶腰,偷偷伸出舌頭,讓雪花落在自己的舌尖。而後,又叫了兩聲田玉的名字,才察覺後面的腳步聲沒了。
他心裏猛地一驚,心想田玉該不會怕回宿舍遲了被門衛大爺罵所以悄摸摸地回去了,把自己留在了這林子裏吧。
林子裏刮起陣陣冷風,盤旋成呼嘯,沈書成的腿因為寒冷而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顫顫巍巍地緩緩轉過身,卻發現背後一個穿着白衣服的人慘白着臉幾乎貼着自己地背立在身後,還曲着雙肘像是要來抓自己!
電光火石之間,樹林中傳來沈書成一聲喊破喉嚨的慘叫。
等他定睛一看,那張月光之下慘白的臉原來是田玉,忙不疊拍了拍胸脯順了順喘不上來的氣,“小玉,你怎麽穿了件白色的衣服…?”
田玉一臉茫然:“我今天一天都穿着這件衣服啊?”
沈書成仍是大口喘着氣問:“那……那你伸手抓我……幹什麽?”
田玉委屈巴巴地低着頭咬着牙,情不自禁地把手背到身後:“我……我剛才看你快摔倒了,我就想……”
想抱沈書成一下。
不過這個話田玉是說不出口的,他望着自己的腳尖和沈書成之間的距離,又往後縮了一步。
沈書成的呼吸終于平穩了下來,聽到田玉的話和現在這番模樣,又想起剛剛自己的語氣,內疚的情緒在胸腔裏蔓延開。
“我……,小玉,那個,對不起。”沈書成撓了撓頭,往前邁了一步,又摸了摸田玉的小平頭,覺得有些紮手,“生氣了?以後不用這種語氣和你說話了,好不好?”
田玉先是猛地搖了搖頭,又愣了愣,點了點頭。
沈書成被田玉點頭搖頭的樣子逗得大笑起來,身子一歪,果不其然的摔在了雪地裏,他也懶得裝正經了,索性躺在雪地裏,望了望深藍的天空,又望了望田玉。
他這才發現,從仰視的角度看田玉和平時很不一樣,平時站在自己面前的田玉,總是乖巧的像一只溫順的兔子,仰視着他颀長身影的時候,卻發現從他的眼底流轉出了幾分成熟與霸道的神氣,叫沈書成的心裏像似一只螞蟻爬過一般酥酥麻麻的卻不害怕,還能夠嬉皮笑臉地問,“小玉,你……不拉我起來?”
田玉不知道在想什麽正走神着,聽到沈書成的話,猛然回過神來,“啊”了一聲,連忙伸出手将摔在地上的人拉起來。
兩人又往林子深處走了走,等到少男少女的喧鬧聽不見時,沈書成才想來自己是要送田玉回寝室的,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又轉身去問田玉:“你現在還能回寝室嗎?”
田玉看了看時間,十二點五十,寝室一點落鎖,現在回去肯定會被門大爺罵一頓,可他并不想讓沈書成擔心,猶豫了片刻,仍舊點了點頭。
沈書成擡了擡眉,仍舊堅持送田玉回了宿舍,把睡得正香的大爺從美夢中叫醒起來開寝室準時落鎖地大門。
“懂不懂規矩?!大學生手冊翻沒翻?!宿舍要求記不記得?!輕狂!”
“過年?!過年就可以在外面蕩這麽久?!”
“你還知道回來?!怎麽不去升旗臺下躺一宿呢?!”
“教務處老師?!我告訴你你就是把老校長搬過來,把天王老子搬過來也沒用!”
“你幹啥呢?!登記名字!明天去你輔導員那裏問問,開學教育有沒有講校規!”
門衛大爺才是這個學校的真大爺,不管送回來求情開門的這位是哪個老師也不管他爸他媽他爺爺是誰,罵起來吓得流浪狗都汪汪叫喚,叫沈書聽着心疼。
回到家中,沈萬鈞還在書房裏給學生改論文,見沈書成走進屋子裏,頭也沒擡,“我聽你媽說了,今天那個孩子不錯。”
沈書成從書櫃裏掏出幾本錢穆先生的書,“嗯,是挺優秀的。”又嘟囔了句,“反正都比我優秀。”
沈萬鈞卻像是自動把這句抱怨屏蔽掉,“等他把大學基礎課學完了,下學期可以讓他來我實驗室。”
一本書從沈書成的懷中滑落,他看了看燈光中低頭改論文的父親,又彎下身子撿起書來。
雖然他并不是很了解自己的父親每天都在做什麽事情,但也能隐約猜到進到沈萬鈞的實驗室并不是什麽容易的事情,畢竟如果能夠在他指導下開始參加科研項目,不僅意味着能夠接觸到世界最前沿的學術動态和科研訓練,還能夠順理成章的拿到一封非常有影響力的推薦信出國深造,不知道是多少研究生都求而不得的事情。
“真……真的?”像是怕沈萬鈞反悔,沈書成又急急忙忙道,“他真的特別聰明,啊對!他也特別喜歡那個什麽環,就是科技館的那個。”
沈萬鈞終于舍得停下手中的筆,皺了皺眉頭,擡起眼用看傻子般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兒子。
“您不會反悔吧?我明天就去和他說了。”
終是在一聲不可溝通的嘆息下,沈萬鈞不再将說出口的話重複第二遍,低下頭批改論文。
沈書成瞟了一眼燈下論文紙上密密麻麻的不同顏色的标注,雖然在沈書成眼裏,沈萬鈞嚴苛又極度完美主義,但一想到是在他的幫助下田玉的未來又能添一份保障,暗自舒了一口氣,靜悄悄地離開了書房。
回到卧室,他拿出手機,想和田玉說些什麽,來來回回敲了幾個字又删除掉,又打開撥號界面一氣呵成地輸入田玉的手機號,在點撥號鍵時卻又頓住。
他看着手機界面的熒光,兀自輕笑一聲,心裏自嘲怎麽和個學生說話都這麽別別扭扭的,才猶猶豫豫地按下撥號。
“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後再按,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