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信徒之死 這就是他被光明照亮的一生……
第75章 信徒之死 這就是他被光明照亮的一生……
教廷的聖子叛逃, 老?教皇死去,掌控人們命運的人從一個換成了另一個。但?總有人的生活一成不變,就像已經被遺忘在歷史角落的枯草。
被人忘記尚不足以摧毀心靈,巴特在晨曦前冰涼的黑暗中緩緩行走着, 拖動着那只已經跛了的右腳, 在經過神殿時他稍微停頓了一下, 老?人的瞳孔渾濁不堪, 看不出情?緒。
被神忘記則足夠毀掉他的全部。
全知全能的光明神終于察覺了聖子的背叛,巴特教士沉寂而絕望的靈魂終于重新生發出一點希望,猶如微弱的火苗,重新燃燒在老?人如蘆葦杆那樣瘦弱的身軀之中。他渴望那支蠟燭重新燃起, 又為這個想法背後對神“犯錯誤”的判斷感到深深的羞愧。
他就是光明神犯錯的證據。
一個神是如何?對待他虔誠的信徒,如何?傷害他的身體, 奪去他的能力,摧毀他的心靈。最後要是神決定補償這個凡人,無異于承認自己所犯下的濃墨重彩的錯誤。
那天過去後, 一天兩天,還心存期待, 等到時間更長,那期待卻忽然淡去了, 像是鹽溶化?在水裏?,只能微微地品出一點鹹苦。巴特在深夜睜開眼睛,衰老?讓他的脊背被硬邦邦的床板硌得發痛, 他睜着眼睛努力試圖看清:
難道他真的是罪孽深重的人,不是因為諾亞,而是因為其他事情?才?遭受如此殘酷的懲罰?
他只能這樣想,作為一個虔誠的人不應該懷疑神的任何?決定。信仰就像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黑暗的小?匣子, 将他死死地圈禁在其中,讓他的雙眼盲目,看不到其他的可能。
只不過,此時此刻,封住窗戶的木板似乎微微松動。
他用人類渾濁的眼睛親眼見到了流淌而入的聲音,那些他被奪走,再也發不出來的聲音,它們此時此刻悄無聲息地撬開他蒼白?的頭發,輕柔地鑽進他的耳朵,不詳地、陰暗地竊竊私語,然後,以不容辯駁的語氣,去探問一個老?人的靈魂:
他的神是忘記了,抑或是不願意承認?
*
諾亞盡可能繃直了身體,小?心翼翼地在城市的邊緣行走着,夜幕昏暗,他害怕撞上人,卻不得不收攏了兜帽遮蔽視線,擋住他大半張潰爛的臉孔。
阿德萊德的道具已經失去了作用。能穿越空間的吊墜已經被用盡了最後一點能量,諾亞猶豫了一下,還是将它收了起來。少年舍不得上面閃閃發光的夜明珠和祖母綠,至少還能買個好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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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僅是那個道具。
他的臉本來已經開始潰爛,但?被阿德萊德從龍族帶來的療傷藥物治療,尚且不明顯。然而現在,藥效散去,他的皮肉時刻腫脹着,散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嚴重的地方,壞死的一塊塊近乎要掉落下來。
諾亞不敢照鏡子,也不敢看任何?反光的地方。不過他很快就不必擔心這個了,因為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視力也重新開始被侵蝕,目光所及的地方被巨大的黑斑取代?。唯一能夠繼續使用的道具讓他不用聲帶也能發出聲音。
這聲音指的是一切可供發出的,若是靠近這個黑衣的無面人,人們或許能聽?見在覆蓋一切的衣袍底下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
怎麽辦?
諾亞知道,阿德萊德愚蠢而輕信,愛德華盲目而有所顧慮。所以它們都是他能夠尋求幫助的對象,但?是,這兩條道路已經被阻斷。而他并不認為自己能成功騙過暗精靈王。僅僅一想到觸怒他的代?價,諾亞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要是讓他看見自己醜陋的樣子,或者被知曉自己的背叛,他這位偏執而不好掌控的完美?主義前戀人絕不會顧念舊情?,只會會親手将他作為一個不光彩的過去毀滅。
躲避光明教廷的人,躲避埃德溫——誰知道他現在到底是哪一邊的?——躲避暗精靈的耳目,少年最後一次傳送的目的地是王城最偏遠的區域,那些幽暗的深巷就算是野狗也不願意走進,到處都是奇裝異服、樣貌詭異的人,他們中有一些和諾亞一樣讓人感到不舒服。
諾亞盡可能遠離所有人。
他之前試着向別人祈求庇護,然而人們一旦看見他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膚,就露出了驚恐厭惡的目光,避之而不及。
唯一試圖幫助他的人是一位善良的老?婦人。她有一雙溫柔的綠眼睛,在他身邊止住腳步,忍住惡心反胃的生理反應,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然而,當看向前任聖子的眼睛時,那位老?婦人驚駭地後退了兩步,忽然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酷:
“你……你就是那個背叛光明神大人的聖子。滾吧,我的居所沒有你的位置,但?願你肮髒的靈魂早日堕入獄火之中!”
諾亞從來沒有遭受過這種境遇——不,實際上他是有的。在陰暗潮濕的黑巷中,他背靠着冰涼的石牆隐匿住自己的身形,渾身因為寒冷和疼痛而哆嗦,與身體上的痛苦相比,心理上的痛苦顯然更加難熬,他一向習慣高高在上,從來不把那些平庸者的生命放在眼裏?,然而現在的一幕幕,卻無意中與上輩子的一幕幕重合在了一起。
上輩子當他锒铛入獄時,曾見到一個老?人。老?人的孩子被諾亞詐騙了巨額財款,在絕望中愧疚地劃開了手腕,那筆錢對于諾亞來說卻不過是一兩天的開銷。
那位老?人梳着一絲不茍的銀發,對待關押他的刑警溫聲細語,顯得慈祥而有禮貌。但當她終于站在諾亞面前時,眼中卻忽然滾下了絕望而仇恨的兩行眼淚。她開始失态,最開始只是厲聲斥罵,到後來簡直是以生命在嘶吼。一個瘦弱的身體竟能發出那般憎恨的強音。
老?人的背一點點佝偻下去,但?諾亞在她面前,卻忽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變得那麽渺小?。
除了這位老?人,後來又有很多受害者家屬得知了他被捕的消息。當時的他就猶如現在這樣,被衆人深深地厭惡與排斥。
可是,重來一次,怎麽會走上相似的道路呢?
少年尖利的指甲深深地陷在皮肉之中,他逼迫自己停止這些思考。至少還沒有到結局,上輩子,那枚結束他生命的子彈以不容逆轉之勢打進了他的額頭,帶來死亡。他最畏懼、最害怕、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死亡。
活下去。
盡管上輩子的自己在法庭下痛哭流涕地道歉,虛情?假意地尋求原諒,但?那些情?感終究都是出于利益,而非真心。被受害者怒斥或者仇恨并不能讓他長久地感到內心的不安,他當時還認為自己或許能夠鑽法律的空子,不至于被宣判死刑。
人們是那樣愚蠢而容易支配。
只要他還活着,就一定還能找到機會——
他幾乎生出了一點希望。在這種境況下,最需要的就是那些美?好的想象。
不錯,他已經潛藏在王城最邊緣的地方,就算是最完美?的防禦也一定有疏漏的地方。諾亞聽?說在黑市的深處有人拿錢辦事,負責幫助教廷的通緝犯隐匿身形。他不差錢。只要有機會離開這裏?,未來就不一定是一片黑暗。
少年藏在兜帽下腐敗的臉猙獰地扭動着,勉強露出一個稱之為笑容的表情?。只要他成功逃離,就能夠賣掉阿德萊德法寶上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石,積攢一大筆財富,并用它們尋找強大的邪惡生物,或許能一定程度上阻斷光明的詛咒。
想象多?麽令人飄飄然。
所以他差一點就沒有聽?見那幽靈鬼魅般的腳步聲。腳步聲如影随形,在短暫的歇息後重新降臨到少年的身邊。很近了。諾亞屏住呼吸,将自己完全融入一片暗影中,一點動靜也不敢發出。
但?是腳步聲卻毫不猶疑地朝他的方向走來。
嗒嗒,嗒嗒。
恐懼與絕望完全吞噬了諾亞,他哆嗦着,在原地動彈不得,手指摸到了腰側的刀刃,卻僵硬地無法屈伸,只能觸碰着冷鐵的刀背。不可能反抗,無論?來人是教廷的騎士,還是那個令人完全看不透的埃德溫大主教,抑或是安斯艾爾派來找他的人手,他都沒有反擊的力量。
腳步聲挨得越來越近,近乎是貼着他的耳朵響起。
奇怪的是腳步聲聽?起來并不像是一個身形健康的成年人,像是被蛀空的木頭彼此敲擊時發出的輕響,而且一輕一重交雜着響起,像是并不協調的協奏曲。諾亞的手哆嗦着,終于摸索到了刀柄。
随後他擡起眼睛,那一瞬間,他就像是放了氣的氣球,緊繃的身體忽然放松了下來,幾乎要滿足地嘆出一口氣來。果然,上天還是眷顧他的,并不打算讓他在這裏?死去。
眼前的人不是……
不是那些致命的、能夠殺死他的存在。
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啞巴神官,頭發花白?,右腿半跛,衰老?已經奪去了他大半的生命力,那雙渾濁的眼睛微微轉動着,映照出在他面前拔出刀刃的諾亞。他并不能構成一個普遍意義上的威脅。就算有些麻煩,但?在諾亞離開教廷時,老?教士的身體狀況就差到連孩童都能推倒他。
人們都知道,光明神并沒有收回他的旨意。
“你想來懲罰我嗎?”
諾亞舉起亮閃閃的刀刃,劫後餘生的狂喜讓他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又擁有了支配一切的力量,至少面對面前這個讨人厭惡的老?東西?,
“就因為我背叛了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哈哈,你知道嗎,我可是受盡過祂所有的寵愛,比起你們一輩子能見到的都要多?得多?。而你呢,看看你現在的模樣,你的信仰只是一文不值的東西?。”
在月光也照不到的巷中,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的來訪。
巴特教士站在原地沒有動,任憑表情?猙獰的諾亞一步步靠近他,随着少年的動作,他的兜帽脫落,露出那一張醜陋無比的臉龐,刀刃朝下,叫嚣着要借由血祭重新找回支配的喜悅,諾亞幾乎就要刺下去。
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聲音。
“我不是為祂報複,”
巴特教士的聲音清晰地在巷中響起,那是被神剝奪了那麽久的聲音,嚴厲而低沉,原本永遠也不會再在世界上出現,他自嘲般低聲笑了,
“或許說是為了祂也行。我這把老?骨頭就要消逝了,再說為了自己也有點勉強。”
在聲音響起的那一瞬間,諾亞因為驚訝而頓住了向下刺的刀尖,随即反應過來,用盡全部力氣試圖将刀刃送進巴特的脖頸。但?是刀刃被死死地固定在了空氣之中,無論?他再怎麽用力,也無法向下移動哪怕一毫米。
大難臨頭的預感終于又鈍又重地砸到了諾亞的頭上。
不可能,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竟然不是落在那些大人物的手裏?,而僅僅只是栽在一個微不足道到令他看不起的平庸可笑的老?教士手上。
他輝煌的人生,還沒來得及開啓的偉業……
他必須得活下去,他比其他人都更有價值,一切都那麽理所應當。
少年的頭顱扭曲而腫脹,然而他最後的表情?凝固在對死亡到來的極度的恐懼和極度的不可思議之中,眼睛向外突起,似乎迫切地詢問着“有什麽東西?搞錯了”。任誰看到這張臉,都能感受到臉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遭受了如何?巨大的痛苦和驚。
若是上輩子為他收屍的獄警能夠看見這樣一句屍體,一定會驚嘆着說,這個面目扭曲的人死去的情?态,簡直和他處決過的某個惡貫滿盈的詐騙犯一模一樣。
巴特教士垂下手中的武器。巷口狹隘的被圍牆圈起的空間露出僅有的一小?片天空,這裏?的夜空陰沉到看不見絕大多?數的星星,唯獨北極星仍舊在那一小?片幽暗的黑天中投下為迷途的旅人所準備的銀光。
老?人擡起頭,終于嘆出了一口沉積了許久的濁氣。
他看見的不再是他信仰的神明,而是亘古不變的星光。
*
聖子的頭顱是光明神迫切想要得到的祭品。盡管祂最開始只是想要折磨諾亞,為他降下懲罰,但?祂很快發現事情?出乎祂的意料,唯獨死亡才?是這個索求無度的騙子最好的歸宿。
問題在于,祂能夠支配的人在搜尋諾亞這件事上做的實在不怎麽樣。何?況教廷此時并非鐵板一塊,大部分?人只是聽?從埃德溫大主教的命令行事,而神拿這個凡人毫無辦法。
再這樣下去,光明神的權威就會大打折扣。
就在這時,祂在人間的耳目聽?說一位虔誠的老?教徒在所有人之前殺死了諾亞。
這個消息讓神明感到高興。祂迫不及待想要接受這光榮的祭祀,并且決定要好好獎勵這位教士,賜給他權力,好讓世人也看到光明神的懲惡揚善。就算在這之間,祂也聽?見了一些不那麽樂觀的言論?,讓祂想起這位老?教士其實是祂當年因為諾亞的言論?所懲罰的人。
神并不太過于擔心。
他的信徒,自然應該無論?被如何?對待,都保持着對神的敬畏和奉獻之心。之前的懲罰無傷大雅,只要祂此次多?多?補償,并且在外宣布對方将功折過,就一定能滿足信仰者的感激的心靈,而祂的聲名也不會有所貶損。
光明神高居在超脫塵世的神座上,卻等到了一個讓祂不敢置信的消息。
那位據說是虔誠的信徒,将前任聖子的頭顱獻給了埃德溫大主教,而非選擇獻給祂。
暴怒的神明降臨在老?教士破敗不堪的居所,霹靂和雷霆一瞬間将整個房間映照得猶如雪洞一般,可怕的神怒在教士的耳邊炸響,神的威壓鋪天蓋地地壓在這個不知好歹的凡人身上。巴特臉色蒼白?,跪在他虔誠地信仰了一輩子的神明面前,如此前無數次跪拜那樣匍匐着教士的身體。
但?是神怒的霹靂在觸及他時卻無聲地消散了。
這點就連老?教士也感到有一點驚訝。光明神卻毫無疑問認出了這股與祂的力量相沖的深不可測的威力究竟來源于何?處,那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力量,這股黑暗的力量已經侵蝕了祂的信徒,讓祂再次遭受到了慘痛的、恥辱的背叛。
“你是個叛教者。”
光明神咬牙切齒,裹挾着濃濃怒意的話語落在巴特身上,再一次不允許反駁地給面前穿着光明教廷的教袍,在祂面前垂下頭顱的老?人判定了可怕的罪名,
“背叛光明,選擇黑暗,這是最卑鄙的教士才?會做出來的勾當,你的靈魂已經一整個堕入深不見底的地獄中。”
無論?哪個人類被神明如此斥責,都不會無動于衷。
巴特跪在冰涼的地面上,忽然很想握住自己的十字架。可惜他已經被神明剝奪了信仰,無法再佩戴和光明神有關的賜福物。在他的人生中,光明永遠伴随着聖潔與正?義出場,他堅定地、堅決而不容猶疑地相信着神明,因為得到神賜的力量而喜悅,因為為神工作而感激不已。
他曾無數次幻想神明對他說話,但?絕不是現在這樣。
他信仰的神偏狹而輕信,手段殘忍,而且不願意看見自己的錯誤。他堅持一輩子的信仰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若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讀到他的故事,都會為他的愚昧發出悲嘆,眼前的一幕簡直是最具有諷刺效果的喜劇,而他是其中的醜角。
此時若非絕望地流淚,就該為自己的人生感到虛無而自怨自艾,痛苦到恨不得立刻結束生命,遠離那滑稽可笑的信仰。
但?他卻并不願意那麽做。巴特教士只是跪直了身體,面對光明神的禮節沒有一點不妥當的地方。他平靜地告訴暴怒的神明:
“我并沒有叛教。”
“你不是已經加入黑暗神的教廷了嗎?”
光明神的聲音嗡嗡地在他的頭顱中奏響,帶着嘲諷,“他許諾你什麽了,讓你願意到一個一無所有的新教會去。是無上的權力,還是數不清的榮華富貴,或者延長的生命?”
“不,都沒有,”老?教士搖了搖頭,渾濁的眼中卻閃爍着明亮的光芒,“我告訴你了,我沒有叛教,就算我并不認為你是一個值得信仰的神明。”
“若是沒有塔克修斯的庇護,”
光明神的聲音冷酷到殘忍,“我就會用最可怕的懲罰報複你。”
“所以我這樣說,你不是一個值得信仰的神明。而且我并不害怕這麽說,我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我至死仍舊是教廷的一員,你曾試圖剝奪我的身份,我曾無數次懷疑過自己,最後,答案已經在你我面前了……”
“我只是和教皇做了交換,并且拒絕了他的邀請。”
巴特接着說下去,甚至沒有等到光明神做出反應,“嘲笑我吧,我只是一個古板到可笑的教士,一生只能夠對一種信仰宣誓忠誠。信仰就是構成我人生最大的意義,信仰讓我對你的短視和偏狹感到錐心的痛苦,卻不得不到最後仍舊盡一個教士的本分?。”
“你是說,”光明神狐疑地問,“你真的還忠于我,沒有背叛我?在你做出那些事情?之後,我怎麽可能相信你?”
“在你做出那些事後,我怎麽可能信仰你?”
巴特将這句話原樣修改完奉送給光明神,若有所思地直視神金色的瞳孔,這一刻,他感到如此自由,如此坦然,在他回首時,他覺得自己無愧于自己的生命:
“我恨諾亞,但?更多?是恨一個叛教者,而并不是為我自己而恨。信仰已經刻入了我的骨髓,和我無法分?割,所以我寧可借來力量,也要殺死背叛您的人。我想,我不再虔誠于您,但?我将虔誠于我的信仰,并情?願為它而死。”
“這是矛盾而無意義的。”神說。
“這不是,”
教士最後這樣說,他身上殘留的力量替他擋下了光明神的攻擊,但?他卻确鑿地感到生命的力量一點點流失,他已經足夠老?了,老?到應該死去,只靠一個對最後結果的渴求茍延殘喘地活着。但?現在,是熄滅火堆的時候了,
“我的神啊,我知道您永遠不可能理解。沒關系,未來将有無數叛教者出現在你的眼前,這個世界将徹底被改變,就讓我的死亡作為這個時代?最後的落幕吧。”
他最後喃喃一句了什麽,光明神仔細聆聽?,卻意識到那是一句光明神教的禱文:
“……應該永遠銘記,永遠堅信,永不背叛,那就是一個教士應有的一生。”
*
新歷427年,教皇埃德溫叛教。
他的背叛并沒有遭到光明神可怕的報複,正?相反,在他的背後,新神的名字逐漸被念誦在人類的名字中,一夜之間,人們意識到自己身邊的世界正?在改變。埃德溫帶走了教廷的一大批人,剩下的教士們則陷入了群龍無首的情?況,一時之間,光明教廷的羽翼折斷大半。
而皇室則不得不像是失去引領的綿羊,迫切地需要選一邊站。當然,對他們來說,信仰誰都一樣,埃德溫照舊将他們全部收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光明神一定氣的要命,”
塔爾站在埃德溫背後浏覽了一遍他面前擺着的名冊,“他之前一直期待着你快些離開,卻怎麽也沒想到你會帶走那麽多?信徒。”
“他們當年并沒有選擇,就和我一樣,所以……”
埃德溫頓了頓,仰起頭顱,伸手拉住惡魔的袖子。塔爾就像是被抓到了一樣輕輕“哎呀”了一聲,那雙澄澈的紅寶石色眼睛将新任黑暗教廷的大主教映照其中,俯下身聽?他說話,或者等待他要做的動作。
埃德溫把話說完,“我真的很慶幸能遇到你,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走向毀滅。”
“我覺得不是這樣,”
惡魔鴉羽般柔軟的發絲一點點戳着主教的脖頸,埃德溫抿了抿嘴唇,企圖維持理智,至少等到把話說完,塔爾稍微有點認真地說,
“你會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就算沒有我也一樣。我保證你能做到。”
那些艱難的、苦楚的道路,從血脈到權力的鬥争,就算沒有他,塔爾認為,憑借埃德溫的能力,也不至于落敗,一定能夠在荊棘中踩出一條血路,一步步走向人世中權勢的最高點。
“但?是……”
埃德溫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塔爾就湊到足夠近的地方,順勢在他的耳垂邊親了一下。埃德溫差點咬到自己的嘴唇,在外人看來保守而禁欲的主教大人還是會像年輕人一樣因為愛人的一個吻不知所措。
現在不是繼續争論?的時候。
主教咽下了後半句話,他閉上眼睛,急切地索求着戀人的親吻,但?他心裏?清晰地知道,要是沒有塔爾,就算他所有的野心能夠得到實現,他也一定會走向毀滅。埃德溫內心中有不曾被填補的地方,夢境中有撕開皮肉露出心髒的白?骨,靈魂一接觸火星就會燃燒得一幹二淨。
然後它們在某一天都長出玫瑰。
他握緊手中的玫瑰,知道自己得救了。
短暫的親昵過後,主教稍微平息了一下喘息,他面前那些複雜的材料必須在這一兩天處理掉,然而工作并不像是之前那樣沉重地壓在他身上,這只不過是因為……他的神計劃兩天後和他一起進行一個小?型旅行。
埃德溫翻閱着名冊,神明則在一旁饒有興味地随即抽出了幾份材料翻看,他忽然再次看見了那個有點耳熟的名字:
“巴特……”
那個名字被一道黑線劃去,塔爾說,“我記得他來找過你。”
“嗯,”埃德溫說,“他只是來借走力量,并且應允了一筆有力的償還。我把阿德萊德的定位法寶借給他了,其實我覺得挺遺憾的——”
“他并不打算背叛光明神教會?”
主教是一個領導者,所以他天然地對失去一個有潛力的人才?感到惋惜,但?是那天清晨,就連晨曦也沒有浸透深紫色的窗簾,衰老?的教士枯坐在他對面半響,才?一半嘆息一半譏笑地說給他,也是說給自己聽?:
“是不是很可笑?”
巴特的眼睛死死地凝視着桌面的一點,并不是想要看什麽,只是為了找到一個寄托的方向,他第一次在這個一直看不順眼的年輕人眼前緩和了語氣,
“我都不知道這份信仰還有什麽意義,既愚蠢又可笑。但?我做不到放棄它,這是我人生無法取代?的一部分?。歸根到底,我的人生也并沒有意義。”
忠誠,堅定,善良,毫無阻礙,毫不懷疑,嚴守教會的制度,教授年輕的學徒,背誦每一句經文,在儀式上表現得無可挑剔,為神可以奉獻一切
埃德溫淺灰色的眼睛映照着老?人渾濁的瞳孔,
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對他說,
“巴特教士,就算神不值得你這麽做,但?你這份信仰本身具有确鑿無疑的力量,或許意義不應該向外找尋,而應該向內索求。事實上,我在教廷真正?尊敬的人不多?,而你毫無疑問是一個可敬的人。你不能來到我這一邊,我感到很遺憾,但?我尊重你的決定。”
他的這番話在老?教士身上起到了不可思議的作用。
巴特再一次和原先那樣挺直了脊背,老?人混濁的目光閃爍着複雜的光芒,他看着眼前的主教,一個注定背叛教廷的人,而自己正?在向他索求幫助。最終,他還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你也一樣。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年輕人。只不過我當時……”
老?人的話消散在空氣裏?。
他最後扶着桌子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去。走向他為自己選擇的命運,然而并不覺得羞愧。因為他這一生沒有做過任何?背叛自己信仰的事情?。
這就是他被光明照亮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