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途無量 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類……
第43章 前途無量 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類……
埃德溫主教進行着他每星期一次的轄區巡訪。
車夫是為教廷服務的義工, 他勒緊手中的繩索,黑色的馬匹重重地踏了兩下蹄子,随後穩穩地停住。
主教從馬車上下來,深紫色一絲不茍的袍子扣到衣領, 看起來和周圍嘈雜的環境格格不入。
嘈雜無序, 這是瓦丁區的标志性特色, 它?像是王都裏一塊破破爛爛的補丁, 和周圍光明?整潔的富人生活格格不入。酒鬼和賭徒于此攔路表示歡迎,貧民窟和經營不法生意的黑街是這裏的特色景點。
上面的人對此情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窮困潦倒,難道還真的掏出腰包去改善窮人的生活嗎?
大部分人看到主教手中的權杖就趕緊低下頭,從他眼?前匆匆走過, 這裏的人次序分明?,由實?力高低決定地位。
埃德溫此次前來訪查的教堂就位于瓦丁區的西側, 發展得說?不上好,但也不是很?糟糕。
神官能夠使用?光明?魔法保護自己?,或者威脅別人, 這一點就能保證神職人員的生活質量在大多數人之上。
說?不上是一種好事吧。連車夫也不太願意到這裏來,能為教廷服務的義工, 多少也來自中産階級往上,所以對主教的工作?更加尊敬。
就是這樣的地方, 埃德溫大主教也一視同仁,為這裏的人傳播來自神的旨意——
一邊感?嘆,車夫一邊揉了揉眼?睛, 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
就在主教的背後,緊随着他跳下車的助手,自己?此前好像從未見過啊……
助手也穿着教會的裝束,此時擡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車夫只覺得恍惚之間像是看到他的眼?中有一絲紅光漫過,接着就把方才的思緒忘了個一幹二淨。
“跟上,”
Advertisement
埃德溫說?,随即往不遠處的教堂大門走去。
這裏的神官都是些缺乏能力的家夥,不怎麽需要擔心他們能看出塔爾的僞裝。
惡魔在踏入教會那扇黑鐵鑄就的門扉時,卻莫名?地遲疑了一瞬。
不怎麽明?顯,很?快,他的神色就恢複了平靜。
不過,埃德溫真的沒有察覺到嗎?
主教在稍微靠前一點的位置停住了腳步,等他跟上來。而接應的神官也紛紛上前,轄區的主教很?快就請埃德溫到房間內談話。
塔爾作?為助手,唯一的職責就是記錄他們的談話內容。
實?際上沒有什麽記錄的意義,都是些“光明?神保佑”之類的套話,而且埃德溫也沒有指望他真的記。在一絲不茍的過程中,黑暗神感?到無聊,開始想要找點樂子。
埃德溫坐在屋子的最裏側,塔爾就在他的正背後。惡魔悄無聲息地在主教的背後伸出手,戳了一下他的後背。
沒什麽反應,連語調也沒有一點改變。
屋子裏的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被擋在大主教背後的助手在做些什麽。
所以塔爾開始更大膽些,他觸碰着埃德溫的長袍,質感?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綢緞,摸起來有些微微的涼意。
埃德溫此時正在将話題引向?尾聲,對面的教區主教唯唯諾諾,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時間的浪費,但大部分情況下他的職責就是說?些這樣的話。
然後,他感?受到他的背被惡魔戳了一下。
不僅如此,維持着表面的不動聲色,埃德溫敏銳地察覺到惡魔開始在他的背上寫字。
之前從來沒有人能和他有如此接近的距離,所以他對觸覺得感?知遠比想象中的更敏感?。
塔爾的字體是華麗的花體,寫許多字母時,修長的手指在他的後背劃出圓潤的弧度,勾連起一整片的酥麻。他能感?覺到他背部的肌肉由于緊張而繃緊,像是蓄勢待發的琴弦。
就算是這樣,埃德溫依舊坦然地平視着眼?前的交談者,他眼?中的灰色或許濃重了幾分,但沒有人能看得出來,而他的聲音還是如此平穩,就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嘴上一邊說?着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語,一邊在頭腦中勾勒出惡魔寫在他後背上的話:
“我好無聊。”
不該把他帶出來的。埃德溫想。随着惡魔的最後一筆落在他背上,他也終于對轄區主教正式地說?出了告別的話語:
“那就到這裏為止,感?謝你的合作?,接下來我想要在教會參觀一下,就不再打擾了。”
說着轉過頭看向惡魔:
“塔爾,你整理一下筆記,然後跟我來。”
惡魔抽回?手的速度比流星墜落要快的多,當轄區主教的眼神随着埃德溫的話語落在塔爾身上時,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一個年輕而平凡的教廷書記官,眼?神還有一點倉促,像是因為忽然被主教命令而顯得慌張。
“不着急,不着急,”
他忍不住出言寬慰,心裏感?慨,在埃德溫主教手下做事想必很?不容易吧。
“那我讓手下的神官帶您在此處參觀一番……”
埃德溫禮貌地等他把話說?完,随後微笑着拒絕了這個提議:
“當年我也在這個教會工作?過,對這裏算是了解。只需要和我的助手在教會中轉一轉就好,您大概能理?解,追憶些往昔時光。請不必專門派人跟随。”
盡管埃德溫的态度算得上溫和有禮,但轄區主教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大主教來自上位者的壓迫感?。
他沒有反對的餘地,畢竟他一大把年紀能得到執掌瓦丁區教會的權力,背後有着埃德溫當年的不少助力。
埃德溫大主教曾經作?為高階神官在該區工作?過一段時間,在他正式在這裏上任之前。
這段往事就像是他晉升路上最無關緊要的一個起點,連現任的轄區主教都差不多忘記。
他如此年輕,卻已經身居高位。
*
“你……”
走出房門,埃德溫轉頭想對塔爾說?點什麽,卻覺得什麽都有點無力。
惡魔在接觸到室外的新鮮空氣後,瞬間一洗在室內罰站時的不情不願。他的眼?珠在傍晚柔和灑下的霞光下一瞬間變換出玫紅的色彩,随後又?頂着普通人的黑眼?睛無辜地看着主教。
他的手裏捏着皺巴巴的羊皮紙,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寫下什麽東西。
埃德溫最後還是嚴正增加了一條聲明?:
“不要随便碰我。”
“噢,”
塔爾意料之外地沒有反駁,毫無異議地接受了這個要求,
“我們現在去哪裏呢,主教。你今天不是來這裏帶我逛街的吧?”
當然不是。
埃德溫的腳步加快了許多。他在教堂中穿行,看上去對這裏是真的熟悉,很?快,他的活動範圍就由任由游客進入的區域直接深入到了整座教堂的背後。
天色進一步變暗了,如果有什麽陰謀,就适合在這個時候發生。
他們的身邊已經看不到神官,在這座宏偉建築物?的背後,埃德溫停駐在了一扇灰撲撲的小門邊。
這扇門看上去髒兮兮的,經常被人使用?,塔爾聽見裏面傳開水燒開的咕嚕嚕聲。
埃德溫不慌不忙地伸出手,敲了幾下門。
他的手是養尊處優之人的手,就算是使用?光明?魔法也是借助權杖,而不像是那些騎士,磨出厚厚的繭子。用?這樣一雙手去敲這樣的一扇門,頗讓惡魔覺得有點暴殄天物?。
門很?快就被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弓着背的灰發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放大版本的老鼠,有點賊眉鼠眼?的味道。
完全沒有預料到開門後見到的人是埃德溫,這個男人慌張極了,幾乎立刻就要把門重新關上。
埃德溫沒有動手,塔爾卻動了,惡魔伸手扶住門,歪着頭對他友好地笑了一下:
“你好,”他說?,“我們的主教找你,我想現在關門不太禮貌。”
于是門紋絲不動。
灰發男人見無法通過門擋住兩人,慌不擇路地朝室內跑去。
塔爾轉頭看向?埃德溫,見他頗有一種勢在必得的神态,明?白?了那人根本沒有抵抗之力,只是窮途末路的掙紮罷了。
主教垂下眼?睛,走進這間亂糟糟的房間。他的金絲長靴在這種地方也顯得格格不入。
他走的很?輕也很?緩慢。塔爾放開握着門沿的手,也跟着走了進去。
惡魔首先?注意到架在火上已經接近沸騰的開水。他順手幫那人把水壺從架子上拎下來放在桌上,再把火熄滅。因為他很?懷疑這個男人是否有機會完成?這件事。
在放水壺的過程中,他注意到桌面有些和周圍破敗髒亂的環境毫不搭調的東西,比如……
一袋閃閃發光的金幣。
男人就在盡頭的牆角蜷縮起身子,看上去驚恐極了,像是忽然見到審判來臨的罪人。埃德溫也注意到了桌上的金幣,他很?輕地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別人:
“這就是你出賣我的價錢?”
“我不懂,”
灰發男人大喊,頗有點歇斯底裏,“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我已經知道了,”
主教的話語裏就像有種異常的魔力,驅使着聽衆不由自主聚精會神聽他的發言,
“當年你也在現場。我居然一直沒有察覺,這是我犯下的一個錯誤。”
塔爾順手從桌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看戲。
惡魔的眼?睛閃閃發亮,已經變回?了石榴紅,這是看到有趣的東西時的表情。聽見拖拽椅子的聲音,埃德溫回?頭看了他一眼?,灰色的眼?中短暫地倒映出了塔爾的模樣,随後又?轉過頭。
“是什麽時候呢?”
主教的話音依舊冷靜,卻能聽得出他克制下的一點殘忍。埃德溫似乎很?認真地在狼狽的男人眼?前思考問題:
“我以為只有修女、主教、醫師在現場,卻忘記你這個寄居在教堂背後的寄生蟲有可能趁着夜色到聖堂去偷竊貢品……你一定都看到了吧,在我昏迷過去以後。”
“不,不,”
那個男人抱住頭,他想要争辯,卻只能一聲聲否定着,涕泗橫流。
埃德溫的手掌輕緩地蓋在了主教的權杖上,紅寶石瞬間流動起來,像是鴿血凝聚而成?的結晶。
灰發男人在同一時間開始慘叫。
很?可惜,埃德溫放出的屏障讓所有的聲音只能停留在這一間房間之內,而且這地方明?顯不會有其?他人到來,掩藏在教堂最隐蔽的角落。
毫無疑問,主教的行為屬于動用?私刑。
這是違反王國律法的。
但就連在極度的疼痛中什麽求饒的話語都喊出來的男人也知道,律法相較于面前人的身份而言,已經不值一提。灰發男人整個蜷縮在房間的塵土中,頭發被肮髒的灰塵弄得斑駁。
他尖聲求饒:
“我什麽都告訴你!我什麽都說?!求你了,主教,我看到了,我确實?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麽?”
事到如今,主教的聲音還是很?冷靜。塔爾興致勃勃地看着眼?前這一幕的展開,卻忽然收到了埃德溫的一個視線。
話說?到一半時,埃德溫忽然轉過頭,莫名?其?妙地盯着惡魔看了一眼?。
惡魔猶豫了一下,對他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
主教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
他回?過頭垂下眼?睛,繼續居高臨下地看着男人,重新問了一遍:
“你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
在極度的疼痛與驚懼下,灰發男人結結巴巴,恨不得和盤托出,
“當時修女和主教讓醫師繼續……繼續放你的血,我只是想去聖堂拿點東西,我當時,我當時上前去阻止過,主教,您一定要相信我。”
雖然塔爾無法從背後看見主教的眼?睛,但他能想象到埃德溫此時的表情。
“噢?”
主教的手稍稍從紅寶石上移開了一點,
“你說?你試着阻止——”
地上的男人就像是找到了唯一的一點希望,他不管不顧地沖着埃德溫爬過來,伸出手試着顫抖地觸碰他的鞋尖,似乎想要卑微地親吻它?以求的寬恕。
卻被主教輕而易舉地繞開,
“我只想聽證詞。”
“對,對,”
他語無倫次,應和着主教的話,
“我當時看着主教他們放一個男孩的血,神吶,那場景看上去簡直像行刑,血就那樣流下去,根本停不住,人已經昏迷了,不不不,簡直快要死了。”
埃德溫沒有說?話,灰發男人猜測自己?大概要多說?一些,
“您知道,我,我看到這一幕也吓得要死,再加上旁邊就是修女,我忍不住沖進去告訴他們,不能再讓血流下去了,否則真的會死人。我當時想轄區主教和修女都是善人,他們肯定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死去的。”
這次灰發男人擡起眼?睛看了主教一眼?,随後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然後,然後他們幾個都轉頭看向?我。您能想象嗎,那個眼?神恐怖極了,主教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為了洗淨這個男孩身上罪惡的血脈……這是正當的、合理?的儀式……”
“所以呢?”
埃德溫終于開口,塔爾已經猜到了男人話語中的男孩是誰。他有點驚奇地看着主教的背影,即使在這個時候,這個人看上去也完全不會動搖的樣子。
“我,我當時問過主教,萬一這孩子真的死了怎麽辦,然後他說?……”
灰發男人畏畏縮縮地中斷了話語,似乎不敢說?下去,但埃德溫直到此時仍舊沒有波動的表情給了他一點安慰,他照着當年聽見的原話還原道:
“死了更好,神的眼?中容不得一點瑕疵,這孩子死不足惜。”
真是精彩絕倫的發言。塔爾已經覺得此行物?超所值,聽的津津有味起來。埃德溫卻再次将手放在了紅寶石權杖上,突如其?來的疼痛讓灰發男人直接癱在了地上,
“不用?再說?了,”主教輕聲說?,“這些話我都聽過,我是問你做了什麽?”
“我……”
屋內昏黃的燈光映照着他渾濁的眼?睛,他眼?珠子轉動了一下,忍着疼痛奉承道:
“我當然是試着阻止他們,但是,您也知道,那可是轄區主教,我哪有辦法——”
他聽起來很?心虛,就連塔爾都知道他在說?謊。
這個男人絕對不可能違逆權威人士的意願,他真正扮演的角色大概是協助殺人的劊子手。而現在,埃德溫最終沒死,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主教,”
灰發男人還在試圖狡辯,
“這件事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可不能算在我的頭上,求您……”
“我也不是為了這件事來殺你的。”
埃德溫此前都面無表情,這時候卻忽然微微笑了起來。塔爾在背後聽着他的話,自動在“殺”這個單詞上标注了重音,那個男人想必也聽到了加重的帶有血腥味的這個詞。
他狼狽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身體蜷縮在地上,心中不由得湧起濃烈的後悔之情。
就在前幾天,有個黑鬥篷的人找上了他。
彼時他正在瓦丁區最底層的賭場賭債,再一次把偷來的贓物?輸了個精光。一時上瘾,甚至要賠掉性命。
性命攸關之際,他自然無所不用?其?極,大聲嚷嚷着他掌握着當今大主教埃德溫的秘密,雖然他曾經下定決心要把秘密永遠藏在心裏。
周圍圍觀的人都對他臨死前的掙紮嗤之以鼻,只有一個黑袍帶鬥篷的人忽然上前來,幫他結清了賭債。
但是,那個人告訴他,如果他所說?的話不能令他滿意,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蝼蟻。
他當然選擇将當年的事情和盤托出,而那個黑袍人此後還來教堂找過他一次,就在那次,問了他更多細節,并且把一袋金幣作?為報酬交給了他。
真是愚蠢。
灰發男人此時終于如夢初醒地意識到,他怎麽會覺得自己?還能順順利利地活下去。埃德溫從瓦丁教堂離開以後,曾經負責培養他的轄區主教和修女都莫名?其?妙地死去,而那個醫師,也再也沒有聽見過他的名?字。
“還有遺言嗎?”
主教直接跳過了那些沒有意義的對白?,低頭問了他這樣一句話。
“我,”
老鼠般的男人此刻終于意識到自己?無處可逃,在他生命的最後,他忽然如有神助,想到了可以要挾埃德溫的話語,于是不管不顧地喊道:
“那個黑袍的男人,他……他還會過來,他一定會知道殺了我的人是你。而且,而且你現在殺了我也沒有意義,反而更加坐實?了關于你的謠言是真的!”
“到時候你就沒有辯解的餘地了,除非你留下我,我,我替你證言,站在你那一邊。”
“夠了,”
埃德溫厭倦了這個人的發言,塔爾聽得出來。
那個人驚恐地在地上爬行着,忽然看見了主教背後的他。塔爾現在的形象總體還算比較無害,只是眼?睛的顏色有點異常。
将死之人顧不得那麽多,顫顫巍巍地向?他伸出手求救,他也沒有別的退路了。
“唉呀,”
惡魔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了埃德溫的身邊。
對方無機質的灰色眼?睛靜靜地看着他,要不是塔爾知道在契約的作?用?下主教不能傷害他,他幾乎覺得埃德溫此時瘋起來,再殺個自己?也算不上什麽問題。
惡魔眼?中的紅色在光線下滋滋地旋轉融化,他非人的獸瞳逐漸顯現出來,頭上長出了尖銳的犄角。
這一切清晰地映照在了上一秒鐘還試着向?他求援的人眼?中。
塔爾看見了灰發男人瞬間僵硬的手。
他煞有介事地開口:
“你在向?我求助嗎?人類,算你有眼?光,說?不定我動手要比我們的大主教好受一點呢。”
埃德溫有點警告意味地給他一個眼?神。
“很?遺憾,”
塔爾知情知趣地退到了主教身後,還不忘笑着說?了一句,
“你大概沒有這個運氣。”
好吧,一切走到了終點。反正今天主教就是過來滅口的。
他的手指在權杖上的紅寶石上摩梭了幾下,象征光明?神教廷權柄的法杖流淌出耀眼?的光芒。這束光帶有不容置疑的權威氣質,背後的隐喻是光榮的鮮血和淨化一切的死亡。
在大陸上有個說?法,快要死去的人,平日裏言行再卑劣,也能說?出幾句好話。
灰發男人顯然不是這種巧言妙語的形容對象。死亡已經幾乎碰到了他的鼻尖,而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于埃德溫的詛咒。
“他們已經找到了你的親生父親,”
他的臉色扭曲,指着埃德溫毫無情緒的灰色眼?睛,
“世人馬上會知道,他們所崇敬的光明?主教,流淌其?實?是……低賤的魅魔的肮髒血脈!”
光芒從未如此劇烈,照亮了整間屋子,那是洗滌一切罪惡的聖光。
然後他就死了。
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是沒有看到他所期待的主教眼?中的動搖之色。
“哇噢,”
塔爾說?,單純表達了一下感?慨,可埃德溫此時卻驟然看向?他。惡魔剛才為了給他讓出空間稍微後退了一點,但是他們的距離還是很?近。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殺人滅口的現場。
在惡魔眼?前的,是扣子扣到領口,幾乎嚴嚴實?實?遮住了每一寸皮膚的大主教。
眼?色漠然,就像厚重的灰霧,從頭到腳都寫着禁欲。
看起來和“魅魔”兩個字确實?毫無關聯。
但他又?不是剛剛才知道。就在訂立靈魂契約的那個晚上,他就借助神力清晰地将埃德溫的血統看得一清二楚。父親是普通的人類,母親是一個魅魔,他們的結合想必是一團爛賬,埃德溫的出生也不受任何人的期待。
主教此時緊緊地盯着塔爾,像是等他發表什麽見解。
“我覺得……”
惡魔收起他尖銳的犄角,他整個人顯得柔軟又?無害,在殺人現場安安心心地站着,和兇手挨得很?近,有種有恃無恐的氣質:
“埃德溫,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類。”
這顯然不是主教預料之中的回?答。
他一向?好整以暇的冷靜的瞳孔微微縮小,将手中的權杖攥得更緊,嘴角抿成?一條直線。他現在看上去比剛才聽到所有話的瞬間都要脆弱一點。
塔爾想,大概之前沒有人和他共享這個秘密。知道的人要不是已經被大主教搞死了,要不就在被他視為必須殺死的死敵的路上。
而自己?勉強算是個友方角色。
主教沒有預想過和某個人共享秘密是個怎樣的場面,更何況這個秘密還這樣不堪入目,就像如影随形的詛咒。若是敗露,大概沒有人會和他站在同一邊。
他也并不想要和任何人同行,只有短暫結盟的盟友和永遠的對手。
然後他和惡魔的靈魂綁定在了一起,被迫要和一個陌生人朝夕相處,現在還被知道了最難堪的秘密,沒有人教埃德溫怎麽反應。他第一次選擇了逃避,只是等着塔爾開口。
惡魔的話音和他身上的玫瑰香一樣甜膩,漂亮的眼?睛讓埃德溫第一次感?到無法看透的挫敗,卻開口說?出了欣賞的話語:
“在見到你之前,我沒有想到過會有你這樣的人類……唔,半惡魔?你成?功欺騙了所有人,這是偉大的魔鬼都無法實?現的成?就。至于血統,大概只有你們人類在意吧,我不覺得有什麽問題。”
“你的人生才過了二十年,”
塔爾感?慨,“我覺得你前途無量。”
“夠了,”
埃德溫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接下來的話語感?到惶恐不安。
主教無意識地拉了拉衣領,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沒有什麽不堪入目的慘狀,光明?魔法殺死的人屍體上幹幹淨淨。他猶豫了一下,從袖中靴子的內側抽出一把刀刃,刺進了灰發男人的胸口。
雖然也只是表面上的掩飾,但這樣看上去像是物?理?傷口而不是魔法造成?的死亡。
“走吧,”
埃德溫說?,越過在前面的塔爾往外走去。惡魔聳了聳肩,跟在他後面,門吱呀吱呀得關不上,血腥味從室內漫出來,卻被夜晚的寒意凍在一小塊區域裏。
他們在離開時遇見了轄區主教,對方蒼老的面孔在看到埃德溫時有些驚訝。這位老人大概覺得埃德溫已經離開了,卻沒有想到還能在教廷裏見到他。
而主教灰色的眼?神像是刀刃一樣刺了他一下,那是冰冷和決斷的神情。
“你知道該怎麽做。”
大主教留下了這樣一句話,便帶着他的随從走出了教廷的大門,踏進了銀白?色的月光下。
老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無意識地撚動着胸前的念珠。但他畢竟活了這麽多年,埃德溫當年扶持他上位,掌握了他太多殘酷的秘密。
埃德溫是一個多麽可怕的人,他心知肚明?。流言僅僅是流言罷了,如果有誰能在接下來的鬥争中順利,他更傾向?于是主教,也只能把手中的賭注押在他的身上。
所以……
他選擇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