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天色開始暗下去的時候,丹楓堂終于唱完了最後一場戲。送走最後一批客之後,趕着夜幕關了張。
随清帶着孩子們練了一整天,竟比唱一整天的戲還要累幾分,他是腰也酸背也疼,哪兒哪兒都不順氣。
遙落看不下去,擡手給他捏了幾下,又捏得随清淚汪汪的,還不敢大聲喊叫,只能小聲推辭,拔腿就跑。
潭星喊叫着“師父”,也追着随清跑到了後院去。
跑堂的夥計們打掃着前廳,戲臺上也認真清掃幹淨了,桌椅抹得锃亮,幹完活之後将布巾往肩上一甩,也奔着去後院用晚飯了。
随師突然犯了別扭勁,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和自己格格不入。
她在莫回山上過的日子算不得多好,做飯洗衣這些事大多都是她和幾個師姐在做,山上都是粗老爺們,大大咧咧,一到飯點便大聲招呼,喊了所有人圍坐一桌一起用飯。
可那樣的日子她覺得自在。
不像現在這樣,肚子已經餓得不行,卻還會因為沒人來叫她去吃飯而感到難堪。
她又開始問自己,随師啊随師,你到底留在這裏幹什麽?
她好像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
随清把一屋子小祖宗都安頓好了,這才發現還有個人不在,遙落帶着潭星還有其他幾個小姑娘去樓上吃了,也不知道叫了随師沒有。
他不放心,跑到前廳一看,大門關得緊緊的,空無一人,而樓上傳來說笑聲,似乎也沒聽見随師的聲音。
随師還真走了。
她身上還有幾兩碎銀,也是出門時随宴塞給她的。秉着不用白不用的消費觀念,随師出了丹楓堂後先是給随宴買了些藥,又去酒樓裏打了幾份菜提上,路過糕點鋪子,想到随宴一個人在家或許無聊,也提上了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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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現自己竟然還想去買幾本話本給随宴備着時,随師終于止住了腳步。
她在做什麽?
讨巧上瘾了?
随師暗暗唾棄自己一番。
點到為止,過火就是谄媚了,她又何必對一個曾經抛棄過自己的人谄媚。
回了宅子,随師在北屋沒見到随宴的人影,找了好幾間屋子才在庖屋裏翻出那個正在做叫花雞的女人。
只有一只手畢竟不方便,随宴弄得滿頭大汗的,見到随師時簡直驚喜不已,“小師,快來快來,火一直燒不旺,你幫我……”
她話還沒說完,随師已經放下東西走近了過來,用雙手抱着些柴火添了進去,将火燒旺了許多。
随宴于是安心了,耐心等着自己的叫花雞,“今日只有我們兩個,一只雞該是夠了。”
随師想起自己買的白斬雞,一桌不容兩雞,她點了點頭,決計等會兒偷偷将那道菜扔了。
随宴傷口還疼着,必須做些事分散精神,沒事做了,她又開始喋喋不休,問随師今日一整天都做了什麽,丹楓堂生意如何,後院那些孩子有沒有練習,随清和遙落有沒有吵架……
随師并沒怎麽觀察,憑着記憶裏的印象給她一一說了。
随宴這才放心了,“看來我不在,倒也不會出些岔子。”
“師父安心在家養傷就好,随清哥哥還有遙落姐姐能夠管好丹楓堂的。”随師拍拍手裏的灰,站到随宴身邊,仰起頭看她,“師父怎麽日日只想着操勞?”
“忙起來,才會覺得日子好過啊。”随宴看随師摸成了個小花臉,心裏只覺得可愛,替她擦去黑灰之後,嘆了一句道:“小師長大就知道了,等到了師父這個歲數,其實盼頭已然不多了。”
這是何意?
随師覺得自己似乎能趁機從随宴嘴裏撬出些什麽關于自己的破綻來,可随宴老氣橫秋地嘆完之後,又蹲去了竈臺前,守着她那只叫花雞去了。
随師在她背後看着,不知怎麽的,覺得随宴好像很孤獨。
随師把自己帶回來的菜從食盒裏拿出來,走了一路都涼了,她打算燒熱了鍋将菜熱一熱,順便從随宴套幾句話出來。
随宴蹲在竈邊,雙臂環着自己的膝蓋,眸中被火苗映照着,光影綽綽。
“師父。”随師叫了她一聲,偏過頭去看她,狀似無意地問道:“師父除了我還有沒有其他徒弟呀?我就沒有個師哥或者師姐麽?”
随宴回想自己在丹楓堂這幾年的清閑日子,想完了,搖搖頭,“仔細算起來,其實我就你這麽一個正經徒弟。不過你也算不得是正式拜了師的,畢竟我也沒什麽能教給你的。”
看看丹楓堂,唱戲排戲都是随清和遙落,還有其他幾個唱戲的人在管。賣票和管賬呢,又是随海從商行裏調過來的賬房先生在管。
随宴過了幾年苦日子,又忙又累,卻從沒覺得閑過。可這幾年,她雖然挂着丹楓堂堂主的名頭,可畢竟只是一個戲園子,沒有從前随家園那麽家大業大,無非是個場地寬敞些、更正式一些的聽戲的地方罷了。
随宴在丹楓堂大小事都想管一管,不忍年紀輕輕落到個養老的地步,可還是免不了只能去教教後院那些孩子學戲,像極了她從前最厭惡的那些嘴臉板正的夫子。
想起當初在都京氣得夫子和先生胡子都炸起來的日子,随宴真是感慨,怪不得說風水輪流轉,轉到她這裏,真是一個命定的輪回啊。
“師父想讓我認真拜師嗎?”随師放下手中的鏟子,說道:“既然師父從前都沒有正式收過徒弟,要不就讓我磕頭敬茶,行個拜師禮,師父覺得如何?”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可受不起。”随宴無所謂地擺擺手,“罷啦,你喊我一聲師父,我自會将你照顧長大的,至于你想學什麽,都看你自己。”
随師卻有些較真地想拜個師。
好像頭一磕,這個師父往後就再也跑不了了。老天都會給她們這師徒關系作證,讓随宴再也沒辦法輕易丢下她。
可她滿腹心思,對方似乎卻毫不在意。
随師還要說話,随宴一拍手,“雞好了,上桌!”
随師,“……”
好吧,先吃飯吧,她師父估計餓壞了。
随宴的叫花雞上了桌,加上随師帶回來的菜,足夠兩人吃了。
這回沒人和随師分享随宴的關愛與照顧,她親身品味了一番随宴的心細如發,兩只雞腿都到了自己碗裏,剩下的大塊雞肉也撕成一條一條的放在了飯上,淋上些許荷葉上留着的雞油,聞起來又香又誘人。
随宴把碗推給随師,碗裏滿當當全是肉,都快看不見底下的白飯了,只見她笑眯眯道:“快吃吧。”
這樣的待遇,還真是随師有生以來第一回。
從前,要不是程青雲有時良心發現,警告山上那些個師叔還有師哥,讓他們上桌後別像狗搶食一樣狼吞虎咽的,随師基本上是撈不着幾塊肉的。
江新添來了之後,二師叔讓随師幫照一下這個沒斤兩、當過一陣死乞丐的師弟,随師好不容易搶來的肉還得忍痛割愛,分出去一大半。
這麽一對比,似乎在随宴這兒的日子還要好上一些。
随師心中終于有所動容,她時刻注意着随宴的神情,發現她照顧別人時,臉上竟當真會流露出滿足的笑意來。
真像是個傻子。
随師照顧傻子,眼疾手快地将随宴的碗換了過來,把那裝滿了一堆肉的碗換了過去,嘴上乖巧道:“師父受傷了,還是多吃些肉補補,我中午在丹楓堂吃了太多,這會兒還沒消下去呢。”
随宴看她神色認真,不像有假,便端起了碗,“那就等師父好了,再給你做一次叫花雞。”
随師咬着筷尖,看她吃得滿足,臉上露出一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意,“嗯。”
晚上又是一起睡的,睡之前随師替随宴換了藥,伺候着她洗漱完,把人塞到了床上,蓋好褥子,又折過去把大開的窗合上一些,确保屋裏舒服得讓人一閉眼就能睡着。
随宴還是頭一次被照顧成這樣,自己長的胳膊和腿像是都廢了一樣,眼睛滴溜溜追着随師,突然感慨道:“小師,我感覺自己不像是收了個徒弟,倒像是撿了個女兒。”
她要是從前不那麽調皮搗蛋,早早嫁了人,努努力,還真能生出個這麽大的閨女出來,過兩年說不定也能體會一番子孫繞膝的樂趣。
随師心裏升起的那一丁點憐惜之情在随宴這句話出來之後瞬間煙消雲散,她捏緊了窗框,板着聲音玩笑道:“師父怎麽老喜歡占我便宜。”
“因為……”随宴舒服得在床上翻滾了一圈,傷口都不怎麽覺得疼了,意識也漸漸消散,嘆道:“小師看起來實在可愛的緊啊……”
這人老大不小,被照顧一次,大概是高興壞了,也可能是随師心細不已,屋子裏收拾得異常舒适,總之随宴很快就酣睡過去了。
随師坐在床邊,借着燭光盯着随宴看了一會兒。
算起來,下個月一到,随宴就滿二十五歲了,不算年輕,卻也稱不上蒼老。可看她偶爾露出來的滄桑眼神,卻好似已經将這一生都已經歷經一回了。
眼下這人又黑又濃的長發披散開來,不施粉黛的臉上泛着天然的紅暈,不薄不厚的嘴唇透着粉,微微張開,像是夢中遇見了什麽好事似的,嘴角都是稍稍翹起的。
随師望着那張自己一看就覺得熟悉萬分的臉,總覺得記憶深處的一些事情都能被她勾起來,惹起深深的、又無限的眷戀。
她也說得上是走南闖北了,見過的美人不說一百也有八十,可只有眼前這人的樣貌,越看越挪不開眼,看久了,随師都怕自己未來或許會舍不得離開了。
随師心道:“師父,我對你,可算不上是毫無所求啊。”
她看了許久,直到随宴一個姿勢躺久了,陡然翻身用背對着随師,才把人驚醒。那墨一般顏色的長發又軟又滑,有幾绺不聽話的鑽進了随宴的脖子裏,往裏又探進了裏衣之中。
随師嘆一口氣,替她将頭發整理好,起身出去洗漱了。
洗漱的時候随師聽見東屋有動靜,知道是随清回來了,她放輕了手腳,一直到東屋靜了下來,這才匆匆擦洗幹淨手腳,回了屋子裏。
她如今和随宴親近了些,也想久留一陣,從随宴這裏得到一些答案。但這些,卻并不表示她就樂意親近随家的其他人。
作者有話說:
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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