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貨船到都京時是正午,船上的人都餓得不行,一氣兒地全湧了下去。
顧八荒粘着惜閻羅,把她往船下拽,“閻羅姐,快走吧,你嘴都幹裂了!快跟我去喝些水……”
惜閻羅力氣比他大,停住腳後顧八荒竟直接拽不動她了。
惜閻羅朝船艙裏使了個眼神,示意顧八荒,“叫上随宴。”
顧八荒氣極,“她自己沒有腳嗎!事事你都要替她操心!”
“我說顧八荒,”惜閻羅擡起煙杆,重重地敲在了他頭上,“你沖誰喊叫呢?”
顧八荒咬咬牙,打又打不過,罵又不舍得,怪自己一時動了春心,愛上這麽個狠心的女人!
他最後還是屈辱地去叫了随宴,拿上了惜閻羅備好的一頂紗帽,等她戴好确定無人能看見她的模樣時,才氣哼哼地拉着惜閻羅下了船。
惜閻羅知道小孩難慣,也不好再讓顧八荒不順心,只好回頭看着随宴,“先找地方吃飯,晚間在陳記布行彙合就行。”
随宴本想跟着一起去,被顧八荒陰森的眼神一瞪,腳又縮了回去,“……好吧。”
人都走了,随宴一個人站在碼頭,遙望着都京的城門口,覺得恍如隔世。
不過四年罷了,都京城內何時多了一家陳記布行?原先做布匹生意的商人中,她可記得沒有姓陳的。
這幾年來,果然早已換了人間。
随宴搖頭失笑,她瞎感慨什麽呢,這世道不原本就這樣嗎。
有的人死得悄無聲息,有的人活得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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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間,都足以颠覆所有了。
城門外駐留了大批流民,随宴心中清楚,大抵是北境又鬧災荒了。
換做以前,她必定會慷慨施以援手,可如今自身難保,只能艱難在一片乞讨聲中快步逃離。城門口管制不嚴,流民甚至可以随意自行出入,這是大梁帝下的的皇令,要求都京不準排斥外來流民。
可不排斥并不意味着流民就能在都京生存下去。城中住着的富商和官員們少有好心濟世的,大多中飽私囊,只顧自己。
但從前随峥會讓随家園開糧倉施粥,随宴湊熱鬧也去看過,他們家幫過不少流民,只是可惜,這世上現下已經沒有随家園了。
随宴進了都京城,又被城內的流民數量驚吓到。今年的災荒大抵真的百年未遇,流民中不僅有大人,連小孩都比往年多了許多。
她走了沒幾步,突然被一個匆匆跑來的男孩撞到。那男孩身上髒污不堪,随宴來不及多看,只聽對方說了聲“抱歉”,便看見他飛快跑往城門盡頭了。
随宴身上的衣服被蹭髒了,但她渾不在意,眼神追着那個男孩,有些好奇地在原地張望着。
沒過多久,那男孩抱着什麽又飛快跑了過來。
随宴注意到男孩通紅的眼眶,探頭想看清他懷中的事物,奈何卻被一堆破衣服阻擋着,看不分明。
她想出聲詢問幾句是否需要幫助,可男孩似乎急得很,匆匆路過了她。
随宴看見他跑動間懷裏的衣服松動了,一只孩子的小手露了出來,無力地耷拉着,似是病到沒有意識了。
随宴沒有再跟,看着男孩抱着人跑遠了。
她記起,曾經她也像那個男孩那般無力過。
那時她一手抱着随子堂,一手抱着随詩,兩個小家夥在船上受了寒,發起了高燒,身體滾燙,迷迷糊糊的意識都去了大半。可是船還沒有靠岸,她甚至不知道這要駛向何處,急得只能不停地哭。
好在隋海和随河問了個遍,終于在船上找到一個會些醫術的船夫。那人為了防備自己感染風寒随身帶了些藥物,見兩個孩子生病,趕緊給了随宴。
随宴簡直感激涕零,可是船上卻找不到煎藥的罐子。她急得團團轉時,惜閻羅和顧八荒恰好從另一間船艙裏出來,顧八荒好心問她怎麽了,随宴一邊哭着,一邊一一說明了。
惜閻羅那時對她遠沒有現在這般和顏悅色,皺着眉頭看向顧八荒,“這女人哭哭啼啼的煩死了,這趟不是跑的藥材嗎?翻開找找,看有沒有藥罐子。”
顧八荒輕聲湊到惜閻羅耳邊,“閻羅姐,這樣不好吧?我們怎麽能翻動貨物?”
惜閻羅敲他一下,“那你就當我買了那箱藥材。快、點、去、翻,讓這個女人閉嘴。”說完她就轉身走了,懶得再多看随宴一眼。
顧八荒翻了好幾箱,終于找到一個能用的小藥罐。他帶随宴去了船上的庖屋,邊看人煎藥邊碎嘴,“別哭了行不行?閻羅姐像你一般大的時候,都能拿刀殺人了,看你這樣……诶?!怎麽哭得更厲害了?!”
随宴記起自己那個時候,真是弱小得讓人恥笑。
可她還是記着顧八荒和惜閻羅的好,要不是他們,可能随子堂和随詩根本熬不到那天晚上。
将思緒止住,随宴找了個偏僻些的地方用了飯。
吃飯時她聽着周圍人閑聊,心也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攝政王這幾年竟有權勢大增的跡象,大梁帝已經壓制不了他。随家園滅門後,定安候也被攝政王加以謀逆的罪名,聯合朝堂一衆官員合力向大梁帝施壓,逼得大梁帝下令,将其全家流放了。
“流放途中,不知哪裏殺出來一路劫匪,錢財沒搶到,一時氣憤,連定安候一家帶着押送兵卒,全都給殺了啊。”
随峥信中的話一語成谶。
随子堂……當真成了這世上僅剩的定安候血脈。
随宴不敢再聽,匆匆離身走了。
她先去了京中學堂,打探過後得知福叔在四年前無故失蹤了,想來必定也是已經遇害。接着随宴又去了原來的随家園,卻只見大火過後的廢墟上,建造起了一座萎靡的怡紅樓。
男人女人調笑打鬧,進進出出,誰人也不記得,這裏曾經有一座都京最有名的戲園子。
随宴渾身發抖,衣服像在涼水中泡過一般,被她的冷汗完全浸濕了。
她茍活于世,也曾起過報複之心,可螳臂當車,她連弟妹的命都幾乎護不住。于是這四年來,随宴一直逼着自己不去想那場滅門之災。
可如今一見,随家園到最後……到最後,竟如此諷刺!
“哈哈哈哈……”
随宴大笑起來,掩在一層紗之後的臉上卻滿是淚痕。她幾乎站不住身體,在怡紅樓大門口,迎着一群風塵男女詫異的眼光,直直地向旁邊倒了下去。
“随宴!”
惜閻羅正和顧八荒從一旁的客棧裏出來,看見摔倒在地的人,啐了一口大步走過去,直接将人抱了起來,匆匆閃身進了一條小巷之中。
顧八荒急急追過來,“做什麽?随宴怎麽了?”
惜閻羅小心地摘了随宴的紗帽,看她臉色蒼白不已,眉頭蹙動着,似是要哭出來了。
“啧。”惜閻羅就見不得人哭,伸手在随宴臉上拍了幾下,“醒醒,随宴,醒醒。”
顧八荒湊近過來,看了随宴幾眼。
雖說平日裏,因着惜閻羅,他和随宴不太對付,但這種時刻,他卻意外的能和随宴産生共鳴。
顧八荒突然好似感受到了随宴的情緒一般,及時拉住了惜閻羅的手。
“閻羅姐,別叫她了,讓她在這兒歇會兒吧。”
他深思了一會兒,大概猜到随宴從前應當是都京人,那日在船上遇見她,定然是已經經歷了一番難以言說的苦痛。
随宴沒昏過去,只是渾身脫了力,不願睜眼面對罷了。
顧八荒體貼地将惜閻羅拉去了一邊,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守着随宴。
惜閻羅倚在牆上,又開始抽煙,細細回想了一下認識随宴的這幾年,發覺自己對她的了解真是遠遠不夠。
“你可曾聽她說過什麽?”惜閻羅瞥眼看着顧八荒。
“她都沒跟你說,能跟我說?”顧八荒無奈地看着惜閻羅,“閻羅姐,我知曉你關心随宴,可她經歷過的必然是不願回想的記憶,等會兒她醒了,還是不要多問了罷。”
惜閻羅正想等随宴醒了好好問她一番,被顧八荒說中,臉不色變心不急跳的,“我自然知道,用着你說?”
顧八荒巴巴湊過去,将頭歪在惜閻羅肩上,嘿嘿直樂,“不過,閻羅姐你若是好奇我的過往,我倒是可以從還在撒童子尿時給你說起。”
惜閻羅偏頭看着他,笑話道:“現在撒的不是童子尿了?”
“閻羅姐!”顧八荒氣極,瞪她一眼,頭卻不肯離開,“算了,懶得與你多說。”
兩人都适時地閉了嘴,兇神惡煞地守在巷口,吓退了無數想要入巷的人。
随宴在這短暫的片刻,在都京熟悉萬分的小巷中,蹲坐在牆角,默默咽下了過去四年的苦,還有未來數不盡的、将至未至的苦。
作者有話說:
又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