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真是瞎了,才會信她的真……
第9章 他真是瞎了,才會信她的真……
兩駕馬車停在白山鎮醫館背巷裏,車廂樸素,并未引起注意。若仔細觀察,拉車的良駒卻皮肉精壯,吐氣如龍,難得一見。
為首郎君進門就塞給劉大夫三片金葉,道:“不要聲張。”
他雖做商販打扮,卻一身清風朗月的氣度,帶着幾個沉默的仆從,迎出謝臨淵到馬車裏。又環視一圈庭院,似乎在尋找另一個人的身影。
車廂傳出冷如冰霜的聲音:“還等什麽,啓程。”
聞言,衆仆從垂首應答,動作利落上了車。
來時,平恩侯已經囑咐過,會有一位娘子與殿下同行,在後車上準備兩套常服。他說這句話時眼底也透露着錯愕。好在太子左右衛只知服從,并不多問。然而到了醫館,這名娘子不曾現身。殿下說啓程,他們亦不敢出言詢問。
一聲鞭響,駿馬嘶鳴,噴出冷凝的白汽。
劉大夫匆匆從醫館裏追出來,呼喊道:“郎君!郁娘子去随州城了,還沒回來。”
為首的車簾挑開,謝臨淵面帶笑意:“我知曉。”
劉大夫以為他早已與郁卿約定好,便點點頭道:“好,到了随州,讓她來信與我報平安。”
謝臨淵沒有應聲,車簾落下。
劉大夫站在原地,目送兩駕馬車消失在冬日濛濛霧氣中。他扭頭看向後院裏晃眼的箱子,裏頭碼着足足七百兩黃金。莫說他一個人,這些錢夠白山鎮全鎮上下五年吃穿不愁。
他年紀大了,要這些錢也沒用,只是心中隐隐擔心郁卿。
那林家郎君絕非尋常行伍士卒。郁卿性情天真,跟了他,恐怕會受欺負。
劉大夫拄着拐杖來到後堂,忽然瞧見煎藥爐口有一角布露在外面,趕忙用拐杖掏出來,仔細一瞧,居然是一雙羊毛手籠。一只已燒得殘缺,另一只墊在底下,還能看。應該是不小心遺忘在爐邊,被風吹進爐裏了。
他忽然想起郁卿這幾日抱怨藥苦,煎完藥倒一半喝一半。林淵便每日煎好藥,親自端到她面前。
劉大夫收起手籠,想着今後見面再交還給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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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很快行出白山鎮,車輪壓在虛雪上,時而有些打滑颠簸。
車廂裏的人始終不言,衆人亦是靜悄悄。
平恩侯頭戴鬥笠,持鞭坐在馬後,猶豫了很久才低聲問:“殿下,随州刺史月前已投靠了建寧王,我們如今可要去随州?”
車廂裏的人淡淡道:“你想去送死就去。”
平恩侯知他脾氣秉性,便閉嘴不再言,以免觸怒他。
然而下一刻,車簾忽然被撩起。
謝臨淵面帶愠色,目光陰沉至極。他點了兩人,命他們去白山鎮東蘆草村後山的小院,将院中屋裏所有的東西通通砸了,砸得越碎越好,砸完拿來過目。
兩侍衛得令後立即要動身,卻聽得殿下壓着怒火的嗓音:“不必拿回來了,全部丢進荒山野嶺裏燒掉,遺漏一件,以你人頭作抵。”
二人領命即刻動身。
車簾落下,隔絕了朗照的晨光。
車廂裏鋪錦焚香,四角都挂着雕花暖爐,與外頭的荒村冬野截然不同。
謝臨淵坐在暗沉沉的車廂中,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截斷玉。指腹掠過玉符上所刻——關內道建寧王府制。
每一字都似一把刀,刺入他心口。他從屍山血海裏出來時,都不似此刻渾身灼痛。
前兩夜郁卿一直睡得不安穩,翻身時,這枚斷玉掉出前襟深處的內袋,被他從床邊拾起。
謝臨淵曾有一瞬想相信這是她撿來的。但往事一樁樁一件件擠進回憶裏。
他曾問郁卿是否讀過書。郁卿說讀過一點但不會用筆,接着跑去廚房,取了一根燒成炭的枯枝,在紙上寫字。他翻過紙背摸出字跡,只覺得她錯字連篇,她卻狡辯在她讀書的地方是對的。
她口中時不時跳出一些典籍中的名言,他只當她家境貧寒無力讀書,聽父兄教過幾句。
但既然家境貧寒,為何又對世情俗物一知半解,最開始連斬雞都要縮手縮腳,倒像個養在深閨中的千金。
後來她承認自己是花籍逃妾,謝臨淵唯獨不信。她性情單純,不像久經風月,因此只命人去查。
如今也不需要再查。
謝臨淵并不意外。從前提到帶她離開,郁卿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問她就說有苦衷,時常無視他所言,轉頭又敷衍他沒事。不過是只聽建寧王的,不願和他走。
難怪郁卿要在大雪天裏将他拉去醫館。當時他覺得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為何郁卿甘願為他舍棄性命。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釋,她只是奉建寧王之命而已。
他不是三歲稚子,居東宮十數載,什麽巧奪天工的陰謀沒見過。謝臨淵從不平白相信任何一個人。不想卻在這個貧瘠的山村,一個卑賤的賣笑女居然以如此拙劣的演技,将他騙得昏了頭,要為她在京都置宅藏嬌,甚至謀劃好了今後如何接她入宮,封作修容。
若放在從前,他早将郁卿殺了千百遍!
然而謝臨淵也不知她為何能麻木他的警惕,他真是瞎了,才會信她的真心。此刻回想起她嘴裏的甜言蜜語,什麽她願意與他一起,什麽她也要保護他,他的事她都願意……假得令人作嘔!
謝臨淵劇烈地咳嗽,一股剜心般的痛楚在他胸腔裏橫沖直撞,好似要将他撕裂成無數片。他從未有過這種感受,恨不得現在就殺了郁卿,恨不得這座山村都徹底消失。
簾外,平恩侯聽見他咳嗽的聲響,猶豫地開口詢問:“殿下。”
“進來。”聲聲狠厲。
平恩侯取下鬥笠,将馬鞭交給侍衛,轉身進車廂,挑簾看見謝臨淵赤紅的雙目時,愣了一瞬。
接着他的目光被案上玉符所吸引,心下一驚。
他雙眉緊蹙,很快便将玉符、不見蹤影的女子、随州城聯系在一起。從前他只當收留殿下的娘子是個村婦,沒想到是建寧王的細作。
謝臨淵啞聲道:“孤記得從前你被建寧王塞了個舞姬。”
平恩侯閉了閉眼,語帶嘲意:“不過是個打壓平恩侯府的借口。那舞姬自稱對建寧王一往情深,來侯府三日就跑了。建寧王扭頭卻說是我搶他的愛妾。”
謝臨淵拾起玉符,摩挲着斷面:“何時的事?”
“前年夏末。”
“你可知那舞姬姓名?”
平恩侯思索許久:“好像是叫……郁卿。”
一道清脆的裂響格外刺耳,淹沒在馬蹄車輪聲中。
平恩侯倏然擡頭,卻見鮮血從謝臨淵攥緊的指節中溢出,滴落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