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偏偏差最後一刻
第8章 偏偏差最後一刻
大雪過後,堅冰未消,最難行路。
郁卿等在清晨的霧氣裏,好不容易找到商販去随州,竟要價四十文。她記挂林淵的事,就一口應了。她雖心疼錢,花在刀刃上時,卻毫不含糊。
坐在車板上颠了三個時辰,他們遠遠看見随州城樓朱漆牌匾。
商販喊着餓,停半道上要吃東西。郁卿也餓了,卻想早一點送信去驿站。
商販道:“郁娘子,驿馬每日早早就走啦。你又不是軍情急報,現在去,他最早明日才能給你送,不如咱們城郊吃個湯餅,進城吃要貴兩文錢呢!”
郁卿也知幹着急無用,索性與他去了湯餅攤子上,要了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羊羹。算着時間,不知道林淵是否吃了午飯。他留在醫館中有人照顧,但劉大夫忙起來,恐怕會誤了飯點。
鄰桌上,有食客說起近日裏随州刺史外甥女出嫁的事。嫁妝從東門擡到西門,敲鑼打鼓繞城三圈,風光極了。
郁卿聽着八卦,直到他們說起新郎官的名字——
“那外甥女的新郎官,叫周烨,是周家帛肆的少東家。一個經商的,攀上半個官家小姐,可真是一步登天喽!”
她一愣,眼前浮現白山鎮帛肆中,青年面紅耳赤問她下個月初五是否還會再來。
如今還沒到初一呢。
郁卿喝了一口羊羹,心中毫無波瀾。周烨明明有婚事在身,卻依舊邀她來帛肆,無非是想讓她作妾。
他娶妻也好,總之今後別來她眼前晃了。
鄰桌食客還在高談闊論,究竟周家是怎麽個登天法,原是随州刺史攀上了建寧王,月前親自去賀壽。有了這層關系,只待建寧王登基,周家帛肆或許能成禦用帛肆。
乍聽到“建寧王”三字,郁卿渾身一凜,豎起耳朵。然而聽了半天,這幾個人只扯些建寧王與當朝太子的過節。
他們口中的建寧王是個仁義英雄。他善待敕勒北邊的胡族北涼,庇護其老弱婦孺。而太子殿下卻殘暴冷血,當衆虐殺北涼貴族。
聖上宅心仁厚,明面需依仗太子在北涼的兇名,實則更認同建寧王以儒教化的觀念。因此在北涼王歸順後,就将太子調往東都,由建寧王接管北部兵權。
但北涼卻始終記恨太子殘暴,三年前舉兵南下叛亂。
危難之際,建寧王曾三次書信求援太子,太子卻因兄弟恩怨,将國家興亡大事置之不理。他不派任何增援,導致千裏長境無人守關,讓北涼叛軍攻破了京都,肆意劫掠,聖上也倉皇逃往東都避難。
那天是全京都人的噩夢,簪纓世家門前血流成河,城南十三坊付之一炬,就連那些勳貴家的千金娘子都遭侮辱,更遑論多少教坊樂人,平民百姓。
最後還是靠建寧王集結殘部,奮戰數日,才将北涼人趕回敕勒。經此浩劫,舉朝皆稱建寧王忠義。
郁卿聽了直搖頭。她記得北涼攻破京都的劇情。
真相是建寧王早早和北涼王通了氣,請北涼王在詐降和造反中橫跳,以迷惑大虞軍隊,幫他坑死幾個朝中手握重兵的老将,換取北涼王帶人肆意劫掠京都一日。
至于太子殿下如何,原著只字未提。郁卿覺得這些食客所言有水分,但她實在想不起來太子這個人,他在原著中連背景板都算不上,可能還沒出場就被建寧王隐秘殺死了。
大虞朝的王公貴族裏,屬建寧王最強。順他者昌逆他者亡,他就是劇情的親兒子。
隔壁食客還滔滔不絕地說着太子殘暴的悚聞。什麽削下北涼王三個兒子的頭串成項鏈,戴在馬脖子上。什麽以劍鞘敲着北涼王的後腦勺,說這是只好碗,以後孤要拿來盛羊羹,吓得北涼王裆下濡濕。
郁卿渾身起雞皮疙瘩,低頭看着面前碗中羊羹,有點吃不下去。
正好同行的商販也吃完了,兩人結好賬進了城。随州城比白山鎮熱鬧許多,商販急着去交貨,給她指進了驿站的大門。
那是一座開在背陰的街上的孤房。
堂中昏暗,前櫃頗高。郁卿要仰着頭才能看見櫃後驿卒。
她遞過書信,驿卒看都沒看便問:“哪家家奴?”
郵驿只送公文和官員私信,能進驿站的,除了官差,就是府上奴婢。
郁卿按照串好的說辭,一一恭敬回答。她說完後,驿卒突然擡眼,靜靜盯着她的臉,似在思考些什麽。
郁卿被盯得渾身發毛,驿卒卻面無表情垂下眼,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掀開後堂垂簾:“我需核實信件的去向,大概一炷香時間,娘子先上後堂飲杯茶。”
郁卿應了聲,來到後堂桌前坐下。很快有一位女侍來奉茶,她喝了一口,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頃刻倒在桌上昏睡不醒,茶盞也摔下桌碎了一地。
……
不知過了多久,郁卿是被馬車颠醒的。
她眼睛被黑布蒙住,雙手反捆在背後,要張口呼救,卻發現嘴被塞住,只能發出嗚嗚聲。渾身上下酸痛難忍,骨頭要散架了一般。
車前不斷傳來鞭響,除此之外只有山間鳥鳴,竟不知道被帶到了哪裏。
郁卿雙膝并攏,猛地踢了好三下車壁,整個馬車都震了震。
前面駕車的人發現她已蘇醒,掀簾進來,一把扯掉她口中堵嘴布。
郁卿大口喘息,翻起身仰頭質問:“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綁我?”
那人淡淡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一股強烈預感攥緊了她的心髒,郁卿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奉誰的命……”
“奉王上之命。”
他字字重擊,瞬間讓她如墜入烈火煉獄,萬丈深淵。
“娘子,王上四處尋你已有一年了。”
郁卿胸口一陣悶痛,連呼吸都難以繼續,好似要溺弊在馬車裏。她想起随州城郊的湯餅攤子上,食客說随州刺史月前舉旗響應了建寧王。因此是驿站的線人,将她認出來。
“你先放開我。”郁卿大聲道,“放開我!”
那人不應聲,半響道:“娘子,我也是奉命行事。”
郁卿禁不住大笑出聲,此刻她連淚都流不出來。
想到林淵,想到這場阻攔了信鴉的大雪,想到闖進院裏的管事,她只覺得諷刺和悲哀。究竟為什麽,那麽多苦難他們都熬過來了,偏偏差最後一刻,就是要教有情人別離。
然而她從不後悔逃跑,被抓回去無非就是受建寧王欺辱致死。人總要死,上輩子也不是沒死過,還不如趁早死了少受罪。她只擔心連累林淵。他與她真心相愛,還在白山鎮等她回來。萬一建寧王查到林淵,勢必追殺他到天涯海角。
郁卿笑着笑着,聲音消沉下去,悄無聲息地跪在原地。
耳畔依稀響起林淵夜裏在她耳畔許下的諾言。
待到去江都,他們會在城中置辦一間小院子,後院種桃樹和梨樹,從夏末吃到深秋。
朝西的屋檐下要種春藤,到午後,陽光會穿透嫩葉的縫隙,灑在兩人并排的書案上。他坐在案前寫字,她就趴在旁邊看他。
郁卿閉着眼靜靜地想,仿佛此時此刻已身在那間院中。
她不能随便地死了。
她要為了林淵努力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