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卿卿确是很美
第6章 卿卿确是很美
這條路仿佛沒有盡頭,連一丈的前路都看不見,雪漸漸積到了腰部。郁卿不知走了多久,甚至懷疑自己早就昏迷在雪地裏中,只是在腦海的幻覺裏行走罷了。
但她仍不敢停下,怕一休息就徹底倒地不起。
直到她看見鎮頭的矮牆。
守在鎮口的年輕官兵倚在屋檐下打盹,遠遠瞧見郁卿拉着一架輪椅而來,驚掉了手中長矛,還以為見鬼了。
好在郁卿生得極為出挑,又時常出入白山鎮,人們都眼熟她,紛紛過來幫忙帶她敲開醫館的門。
郁卿不停道謝,幾個守衛擺擺手,臨行前瞥見謝臨淵,皆忍不住嘀咕:可惜郁娘子生得好,卻配了個殘廢郎君。
醫館前堂是藥鋪,簾後放着一張榻。劉大夫坐在小榻邊的椅子上,閉着眼為謝臨淵診脈,又查看他的傷勢,最後掃了眼郁卿的手,聽她說完前後經過,只喊藥童去煎熱水。
似是年紀大的大夫們都不愛講話,郁卿焦急地問:“劉大夫,他如何了?你要多少錢都可以,一定救救他。”
劉大夫眉頭皺成一團,半晌也不說話。
郁卿怕打擾他,又怕他一開口說出吓人的消息。僵在原地不敢動,直到藥童拉拉她衣角道:“郁娘子,你的手都裂了,胳膊上都是血,來擦個藥吧。”
她怆然淚下,站在原地不肯離開半步,淚眼望着劉大夫。
見她如此倔強,劉大夫嘆了口氣,嗓音蒼老:“老朽可以治,但他能不能活,還要看他自己。你先去止血,別到時候郎君沒等着,自己先昏倒。”
郁卿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跟着去包紮。她放心不下林淵,剛包好胳膊就跑過來。劉大夫正給謝臨淵施針,叫郁卿解開他上衣。
“他何時回來的?”劉大夫手起針落,問道。
“啊?”郁卿沒聽明白,“從哪兒回?”
“還能從哪兒,軍營啊。”劉大夫擡起眼緩緩道,“你這郎君瞧着像個讀書人,實則筋骨強勁,定是常年騎射。你看他背上這些舊傷,我早年随軍行醫,見得都是這種傷。”
郁卿愣了愣:“我家郎君只是遭遇了流寇。去年還請令郎來我家看過,他說都是皮外傷,就是腿治不好了。”
劉大夫瞥了眼謝臨淵右手上的薄繭,輕哼一聲:“他才行了幾年醫,能懂什麽。”
郁卿沒再說話,這種兒子和爹誰厲害的話題永遠争不明白。今年劉大夫的兒子也随軍去了,鎮上只有他一個大夫,因此他說得自然都對。
施完針後,劉大夫又抽出一柄鋒利的刀,割開林淵的腿傷放血。
舊傷再添新傷,郁卿好像自己的腿也跟着一起痛。
劉大夫看她站在旁邊龇牙咧嘴,趕她去和藥童煎藥。
處理完傷口又喂了藥,好一陣折騰到下午。
謝臨淵躺在小榻上,面如蒼白的玉石,長睫靜靜垂落陰影在眼下,随着淺淡的呼吸微微顫動。
郁卿伸出手,指尖觸碰他眉眼,他這樣好的容貌氣度,天生就能教人以為是個聲名顯赫的英傑。怎會默默折在一個無名的小鄉村。
原著的作者太不公平,為何把男主角安在虛僞冷漠的建寧王頭上?
郁卿憤憤不平地想,若故事之外還有故事,林淵一定要功成名就。
她也要擺脫建寧王的桎梏,然後和林淵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郁卿坐在矮凳上,不知何時,腦袋趴在榻邊睡着了。
當夜她就起了高燒。
迷迷糊糊間好像有人将她挪到榻上,冰涼的手觸碰她額頭,念了什麽又離開。郁卿貪圖那一片涼意,呢喃着讓他別走。
恍惚之間,劉大夫怒斥聲好似響起:“你家娘子可真是厲害,繩子都嵌進胳膊的肉裏了也要把你送過來,大雪天裏走這麽久,力竭而死聽說過沒?手腳再凍一會兒就凍掉了,你看看她……”
郁卿極力想說些什麽,出口确實含糊不清的哼聲。
這一夜她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她其實已經死在風雪裏了。清晨鎮上的守衛發現她的屍體和林淵緊擁在一起,誰也不能将他們分開。而自己以靈魂的狀态站在旁邊流淚。
郁卿又夢見林淵的眼睛和腿傷都好了,說帶她回家,可他們走了很久,路過許多城鎮,卻總也走不到江都。
最後她夢見自己回家了,一睜眼發現老師還在講臺上念叨。午後的教室悶熱,黑板上書寫的粉筆吱吱呀呀,同桌昏昏欲睡,原來一切都是一場夢。
夢裏好像有一雙手為她輕輕拭去眼淚,又喂她吃苦苦的水。郁卿不想吃,他還要掰着她的下巴喂,用不耐煩地語氣哄着她。
郁卿好生氣,想睜眼看清他是誰,眼皮卻似千斤重,恍惚間又睡過去了。
這場雪落了整整兩日,一半屋門都被雪封住。白山鎮外甚至有不少地方都鬧了雪災,人們說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定是上天降下的兆象。
白山鎮下的還算少,人們忙碌着鏟雪除冰,又過了兩三日,雪才漸漸化了些。
郁卿醒來時,只覺得手腳酸軟無力,不似長在她身上。陌生的屋子裏空無一人,只有一張小床,一個只舊櫃,一桌一椅。床鋪被熱牆哄得暖和,空氣中漂浮着淡淡的藥香。
她喚了聲:“有人麽?”卻發現嗓子幹啞,只能發出微弱的聲音。
坐起身揉了揉臉,漸漸清醒不少,甚至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林淵又怎樣了。
她穿好棉衣,打開屋門。
白雪融了天光,霎時映入進她眼裏。
郁卿眯起眼往外看去,庭院中有一樹,冬枝低垂,冠着飽滿的白雪。年輕郎君單手扶過粗糙樹幹,驚落碎雪蕩在冬風裏,茸茸落在他衣角。他阖目靜立,與玉樹瓊花相照,确可謂風流缊藉,令人觀之自慚形穢。
聽見屋門聲,他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她的方向。
郁卿沒讀過太多書,一想到她将與林淵這般郎君攜手共渡,心中同時泛起羞澀和強烈的喜悅。
她雙眸亮晶晶,控制不住腳步,笑着奔向他:“林淵!”
“先進屋。”林淵皺起眉,深深望向她的位置,“怎麽一醒就出來吹風。”
“我穿着棉服嘛不冷。”
郁卿放慢了腳步,踩着嘎吱嘎吱的雪來到他身前,清了清嗓子問:“我睡了多久?”
“七日。”
她吓了一跳,沒想到自己這麽能睡,難怪剛起來時有點暈暈乎乎的,手腳還沒力氣。
“那你呢?你何時醒來的?你感覺怎樣?劉大夫有沒有說你身體如何?……”
問題一股腦的抛出來,謝臨淵笑着等她先問完。
他離她很近,微微垂首。
漆黑的眸子裏完完整整映着她,且只映着她。
郁卿被謝臨淵緊密的目光一刻不停纏繞,就像春藤攥緊了山枝。她離他很近,近得能隐約嗅到他周身的氣息,漸漸籠罩了她。郁卿被看得耳尖發熱,停住抹了一把臉道:“我是臉上有什麽東西麽?”
她一頓,方才林淵的視線太強烈,讓她恍惚間忘了,他其實看不見。
“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別往……”
話沒能說完。因一只撫到臉上的手而弱了下去。
下巴被輕柔地擡起,他捧着她的臉,帶着薄繭的指尖一點點描摹她的眉眼輪廓。
從彎月的眉梢,到柔軟的唇瓣。顫動的眼睫如蝴蝶,在他掌心撲扇雙翼。
手觸碰過的地方留下難耐的癢意,很快又化作滾燙的熱流,久久逗留不去。
郁卿的呼吸都不覺放輕,意識仿佛被他的觸碰侵擾,變得不那麽清晰。
她聽見林淵的輕笑在耳畔響起:“沒有看見。”
郁卿臉紅得一塌糊塗,手腳也不知放在哪兒,不敢看林淵,就胡亂瞟着他層疊磊落的青衫衣襟。
她忽然想到自己剃得亂七八糟的眉毛,忙捉住他的手腕,磕磕巴巴地說:“其實我眉毛有點禿,皮膚上也有印子,頭發還很亂,臉上還瘦的沒肉,鼻子要是再高一點就好了,唇角如果能再翹一點就好了。”
第一次聽女子這般評價自己,惹得謝臨淵不停笑出聲,鬓角散落的些許發絲也随之搖動。
郁卿看他不以為意,語氣強硬了幾分:“別笑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冬風乍然停息。謝臨淵沉默半晌,整座院落裏寂靜無聲,他忽道:“卿卿不必妄自菲薄,你确是很美。”
任誰被意中人說這麽一句,都要羞得恨不得鑽進地縫裏,郁卿也是。她咬着下唇,胸腔裏好似有化不開的濃蜜。明明是冬日,卻好像有萬草千花倏然從樹上、雪上生出來,春意在這一刻偏偏籠罩了她和林淵。
郁卿低下腦袋,仿佛怕被聽見般,小小喚了聲:“淵郎。”
她聽織坊娘子們如此稱呼她們的夫君,總是名的最後一字跟着郎,聽起來親昵又熟悉。她也曾想為林淵換一個稱呼,不要總是連名帶姓,顯得生疏。但林淵一直喚她郁娘子、郁卿,她也不好意思突然改。
謝臨淵頓了頓,喉結微動,淡淡道:“方才你說了什麽?”
郁卿聲音大了一些,結結巴巴:“淵、郎。”
謝臨淵挑眉,露出疑惑的神色:“我沒聽清,可否再喚一次?”
郁卿頓時羞惱不已,知曉他又戲耍于她,氣急敗壞地伸手,要推他一把又顧忌他的傷勢,咬牙切齒地轉去推了一把樹:“你故意的!”
郁卿痛得甩手,謝臨淵迅速捂住她的手,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這一推令枝上積雪霍然落下,如天上飛來星河,灑向人間,直至他們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