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一字之差,她并未聽清楚……
第5章 這一字之差,她并未聽清楚……
冬初雪薄薄一層似綢緞,披在荒郊的小村。郁卿醒來時聽見窗外林淵壓低的咳嗽聲,她裹着襖子從門中探出頭,他正神思肅穆,沿西牆走回來,走得極慢。
“怎麽不坐輪椅,萬一摔着如何是好?”
郁卿要去扶他,卻被林淵笑着擋住:“無妨。倒是你,快回屋裏去,外頭涼。”
郁卿嘆了口氣,他腿傷突然好轉,定心中高興,便由着他走,不再阻攔。
謝臨淵回來便在案前前書寫。郁卿坐在旁邊,念叨昨日買的雞在冬夜裏凍得梆硬,雞湯得等到晚上吃。可惜坐墊爛了,布料已經被撕成布條,浸透雪污,散發着腥臭味。
“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現在也不能用了。這可是羊毛填的,特別保暖,花了我足足八十文錢,”說到此處,郁卿又把管事罵了個狗血淋頭。
謝臨淵不喜她說無意義的瑣碎雜事,定了定神,微笑着伸手,欲接過坐墊。
郁卿後退兩步背到身後:“都破啦不要拿。”
“可我更看重你心意。”
郁卿抿唇,笑得甜蜜:“那我今天洗了縫出來。”
“不急。”謝臨淵斂目繼續在紙上寫着,“若麻煩換一個便是。”
郁卿手臂一僵。雖然沒親眼見過林淵以前的生活,但想也能想到,定是養尊處優,吃穿精細,哪會心疼區區一張羊毛坐墊?況且他的腿似乎漸漸好了,坐墊反而成為雞肋。
可他又說看中她心意,想必是真心疼她麻煩,而不是不在乎她的禮物。
郁卿:“不麻煩。橫豎也是給你的,要不然給你做個拐杖,把坐墊拆了縫到抓手上去?”
謝臨淵筆尖不停,只道她有心了。
郁卿也覺得自己這想法真妙極,開開心心去炖湯,心裏那點不對勁抛之腦後。
飯後郁卿一反常态又鑽進廚房燒火。謝臨淵只注意了一瞬,沒有多問。
出來時,她趴在他案邊,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小聲問:“你沒發現有什麽不一樣麽?”
即便看不見她的臉,也能聽出她語氣中飽含的期待。
謝臨淵靜默片刻:“你熏了衣裳?”
郁卿倏然雀躍地跳起來,喜上眉梢道:“怎麽樣,好不好聞?”
“很稱你。”
謝臨淵的笑意虛浮在臉上,聽郁卿語帶羞澀,卻忍不住一股腦地說了熏衣裳的前後經過。
他聽着有些走神,安息香過于甜膩沉柔,為時下所不喜。京都勳貴們若真要熏衣衫,也只取一點點與其他香草搭配。況且她從樹上扒下來的香粒未經炮制,湊近了總能聞到下等香料的嗆澀味。
本來就是哄她開心的,與一介鄉間庶民計較熏香只是浪費時間。
正在此時,兩只烏鴉忽然撲扇着翅膀,落在窗前。郁卿大膽伸手摸了摸,然後就跑去廚房,非要取了粟米來喂。
謝臨淵從信桶中取出兩把扁竹簽,指腹慢慢撫過上面的刻痕。
郁卿喂完鳥,扭頭發現他氣息凝重,正蹙眉沉思,與案上竹簽相對。
她的心也跟着提起來:“如何了?”
謝臨淵搖頭:“不是大事。”
或許覺得她也幫不上忙,不想解釋。
謝臨淵又提筆快速寫些什麽。直到他寫完又放飛烏鴉,仍于案前沉思,手指緊緊捏着竹筆,發出啞脆的裂響。
他在案前坐到天黑,狹窄的陋室,如豆的燭火,照着他謀定天下的紙箋。
最後,直到郁卿為他買的竹筆都捏斷了,幹碎落了滿地,謝臨淵仍不發一言。
郁卿只好勸他:“先吃飯吧。”
謝臨淵道:吧意四把一六9留三“不必等我。”
郁卿望着桌上雞湯,為他盛了一盅放在面前。
她嘆道:“你今早只吃了點豆羹,晚上又不吃,拖累了身體怎麽辦?我只知道不論今後有多大困難,也得過好了當下,積攢好精神才能應對呀。”
香氣萦繞在屋內,似是給謝臨淵身上也沾染了煙火。
他忽然覺得同郁卿說說也無妨,免得她一直在他耳畔催促。
緩緩放下筆,他嗤笑道:“是我父親病重,要我早日回家。”
果然,郁卿瞪大眼,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她細細看着林淵的臉,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神色。
林淵不像難過悲傷的模樣。
這事情絕對不簡單,她看過宅鬥小說,權貴世家都要争家産,林淵眼瞎還有腿疾,難保不會落于下風。
她本想安慰他沒關系,就算争不到家産,他們也能互相扶持過好日子。但這話也暗含一種他會失敗的喪氣味,他定不希望看到這個結局。
燭火搖曳,郁卿臉上蒙了一層昏黃暖光。她想了很久,蹲在案前,緊緊握住林淵的手道:“那你不正應了那句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前面那麽多坎坷你都一步步走過來,只剩最後的一點,就成功了。”
謝臨淵沒想到她還懂這句話,但細思之下,的确如此。他揚眉笑得意氣矜高,沖郁卿道:“這麽信我?”
他這般模樣,與往日裏的溫潤君子不大相似,郁卿也沒放在心上,只道:“那當然,不論你下定決心做什麽,我都願與你一起的。”
謝臨淵撥着手中斷筆,片刻忽道:“你可不要食言。”
-
這天夜裏下了大雪。
郁卿被林淵咳嗽聲驚醒,給他倒了水後還迷迷糊糊想着,昨日好似也聽見他咳嗽,等起床後她去鎮子上一趟,請大夫來開些藥。
然而雪一直沒停。郁卿醒來時下意識摸向他的手,冷得一哆嗦,再摸向他額頭,竟然燙得厲害。
她氣得咒罵管事。若不是林淵出去善後,哪會感染風寒?
熱了雞湯給林淵喂下,但燒依然不退,她隐約感覺不對勁,仔細一檢查竟發現林淵腿上的舊傷腫起,泛起吓人的青紫。
她趕忙穿起棉衣,卻被突然拉住:“你去何處?”
謝臨淵面色蒼白,眼眶赤紅,緊抿着唇,脆弱中帶着一絲陰鸷,重複道:“你要去何處。”
郁卿費了很大力才掙脫他的手:“我去鄰家找人,馬上回來,你在心裏數一百個數,最多二百個!”
窗外的雪越來越大,遮蔽視野,她沖出屋門,一腳深一腳淺,跑去遠處的王叔家大力拍門,問他能不能幫忙去鎮子上請個大夫。
王叔望了一眼外頭的暴雪,嘆道:“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雪。劉大夫都快七十了,哪能在這種天上你家,只有你自己帶着你郎君去鎮子上了。”
郁卿掏出懷裏的錢袋子,神情懇切:“王叔,求你幫幫我這一次,我家郎君有腿疾,走不了那麽遠的路。這裏有一百三十文,是我全部積蓄了,不夠我以後賺了錢就補上。”
王叔擺手:“家裏還有孩子,走不得啊,要不然你拿我那驢子去吧!”
郁卿心想這也好,連聲道謝,要塞給他錢,王叔硬是不收。
“省省吧!這一百三十文堪堪夠看診費,那藥錢才是大頭,你別花我身上。”
郁卿臉色一白,急忙回家。
王叔牽來的驢還拉着一架簡陋的平板車,應當是平日裏運草運糧的,髒污破舊,但此刻在郁卿眼裏,幾乎閃着光。
她請王叔将輪椅捆在車板上,自己提着菜刀,跑去後院的安息香樹下刨出了玉佩,猛地砍下去。
清脆的聲音響起,玉石碎成一大一小兩半。
小的正好避開刻字,應當值個一貫錢。
雪愈來愈烈,她道別王叔,便駕上驢車往鎮裏去。不出片刻,眉眼已經結滿霜雪,耳畔的風聲幾乎如催命。
郁卿一手捏着牽繩,緊緊貼在謝臨淵身上,感受他的體溫隔着層層棉被傳來,似乎這樣就能從他那裏汲取一點勇氣。
可他滾燙的額頭還是讓郁卿心底發顫,另一只手不覺拉住他。
謝臨淵微微睜開眼,與她十指緊緊相扣。
郁卿在他耳畔急切地喘息:“應該快到了,別怕,別怕。”
不知是說給他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持續地安慰,謝臨淵黑沉的眸中激起了狼狽惱怒。他知曉自己狀況不容樂觀,仿佛一切回到了去年冬天。他
被郁卿帶回家,起居坐卧,都極度需要依賴她。
他做任何事都只能靠郁卿,甚至連喝水都需要她來喂。
比殘疾更令他如蒙恥辱。
四肢百骸傳來尖銳的疼痛。他感到呼吸都在被寒風帶走。
他清楚,若此時郁卿心生了退意,回去了。那他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諸東流。
謝臨淵強撐着坐起,在暴風雪中緊緊抱住郁卿。感受到郁卿強烈的回擁,他心中才獲得一絲慰藉。
一半路後,風突然轉了個方向,用力頂着她們吹。雪花大得好似巴掌,一下下拍在臉上。驢子的步伐越來越慢,最後竟支撐不住,掉頭行走。
郁卿跳下車,扯着繩子拉回來。驢子走了幾步,又忍不住掉頭,最後半點不肯往前。她拽了好幾次,胳膊都脫力了,五髒六腑像被火烤,呼出的白汽遮住視野。
最後任憑她怎麽拽,驢子都不肯挪動半步,就停在原地。
雪大得連畜生都難以前行,更何況是人。
四下皆是雪,甚至分不清身在何方。郁卿喊了許久,都無人應答。
茫茫天地被風雪擠滿了,她感覺孤寂得可怕,疑心會不會永遠到不了鎮上,或者他們走錯路了,再難回去。
思緒只飄過一瞬間,郁卿搖搖頭,甩掉令她難受的想法,轉身去解固定輪椅的繩子。
車上忽然傳來謝臨淵虛弱的聲音:“你要丢下我了,是麽?”
郁卿僵硬的手指頓住,仰頭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一股憤怒從她胸中湧出:“你說什麽胡話!”
回應她的只有咆哮的風聲。
郁卿心中一慌,趕忙去探林淵的呼吸。顯然他已是強弩之末,任憑她在他身上裹了家中所有的保暖衣物,都阻擋不了他周身漸漸冷下去。
她不明白,昨日他還好好的,一切都漸漸有些起色,甚至腿傷都在意外中好轉,怎麽一夜過去,就不行了。
“林淵,林淵……你不要睡着。”郁卿拽着他的手,反複喚着,“你醒一醒,再撐一下。”
這天地蒼茫,紛紛揚揚的飛雪落下,謝臨淵失神地凝望前方,任憑眉睫結了白霜,遮住眼底的疲憊。
他忽然變得很平靜,好似意識已經渾濁不清,又似乎格外清醒。往事一一在他眼前浮現,心中萬般不甘的執念,也只能随着雪落而掩埋。他想過很多種死法,此般無聲無息無疑最為可笑。
或許是人之将死,總會發一點可憐的善心,
如黑曜石般的眸子緩緩轉向郁卿,謝臨淵輕聲道:“回去吧,不要被我拖死在這裏。”
郁卿的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她惡狠狠盯着他,解下繩子,捆在自己胳膊上,向前猛地一拽動。
輪椅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在雪地裏軋出兩道轍痕,朝着鎮子的方向而去。
陰冷的寒風在郁卿臉上一刀刀劃過,她不停向前走,雙膝埋在雪中凍僵,繩子漸漸勒入虎口的皮肉裏。
謝臨淵的聲音微不可聞,從背後傳來:“我死後,你将我遺軀丢進山裏,若有人來找你麻煩,你就說,他進山了。他們找到屍骸,不會為難你。”
郁卿狠狠摸了一把眼淚,道:“你再胡說也沒有用,我當年能把你從山上背下來,現在就能把你帶去醫館。我說過,我也會保護你的,我雖然不是很厲害,遇到事情還容易慌,但我說到的事就會做到,從沒有食言過。”
謝臨淵沉默片刻,喉結滾動,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他給過她機會了。
郁卿還在念叨:“現在你不太清醒,說的話我聽着不開心,我不和你計較,但事後你要給我道歉,然後我們……”
她盯着前方,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下一瞬林淵卻說開口道:
“我們一起去京都。”
郁卿破涕為笑:“嗯,我們去江都。”
或許是胸腔中心跳聲太強烈,又或是天上風雪太凜冽,這一字之差,她并未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