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注定要失望的
第4章 她注定要失望的。
謝臨淵方才在盛怒之上,并沒有感知,此時被郁卿喚回神思,才感受到這股亂棘跗骨的刺痛。
他面色白如雪,額上泌出一層薄汗,似乎連站立都要用盡全身力氣,卻不願在她面前跌倒,強忍着痛意一步步艱難地朝郁卿走來:“扶我進去。”
郁卿還沒從驚吓中緩過來,胡亂攏了攏衣襟,急忙伸手去摻他。
因身量差異略大,他身軀大半都撐在郁卿單薄的後背上,下颌低垂,滾燙溫熱的氣息滑入郁卿的頸窩,一直向下。
剛才和管事扭打時,她衣衫的系帶都被扯落了,前襟松散,半露着細膩。她咬緊下唇,更着急他的傷勢。
她将他扶到床邊,想撩起袍角看腿傷如何,卻被林淵握住手腕制止:“先穿件衣服。”
郁卿愣了愣,看見外衫被那該死的管事扯得稀爛,吐出夾層的蘆絨,氣得直罵混蛋。
她從箱子裏扯出一件衣服換上,手指抖得不聽話。又踉跄去隔壁燒水,待捧着茶碗喝上一口熱水,腳才踩實了地,迫不及待地追問:“你的腿傷如何了?”
謝臨淵也心中驚異,蹙眉搖頭:“之前夜裏确有些麻癢,但不曾有其他知覺。”
去年,郁卿偷偷請大夫到家中看過一回。大夫說林淵的腿傷是外傷嚴重,造成經絡淤堵的問題,很難醫治,讓她準備輪椅。
“那方才是突然好的?現在還有知覺麽?”
謝臨淵颔首,半晌道:“有。”
痛覺随着知覺而來,讓他眼底的笑意也多了幾分真實。
他雙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便是痛得狠了,也沒露出其他神情。
郁卿五髒六腑都跟着揪在一起,忍不住激動地落下眼淚:“定是你的腿要好了,我就說肯定會好的,你的眼疾也會好的,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有一滴淚水落在謝臨淵手背上,卻如一記重錘砸得他心煩意亂。他蹙眉問:“又在哭什麽。”
郁卿擦掉眼淚:“我是為你高興呢。”
謝臨淵不禁好笑,虛指着屋外,揶揄道:“看他那樣也想笑麽?”
郁卿臉色一白,竟忘了管事還暈在院裏!
冬雪夜,荒郊後村,她們該如何處理一個重傷的人?
眼前閃過他斷指躺在雪地中的一幕幕,郁卿終于如夢初醒。
胃裏突然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邊猛烈幹嘔。
謝臨淵沉默不語,雙眸微微眯起,指節敲打床沿,一聲一聲,透露着焦躁不解。多大一點事,竟讓她吓成這般模樣,砍斷四肢丢到山裏就好了。
“難道你想把他救回來?”
郁卿的确不知道怎麽辦,若林淵身體沒有好全,或者再晚來一點,她都不敢想今日會有何種遭遇。
可幾截斷指已經讓她吓破了膽,殺人的事更不敢做。
若放了管事一命,他今後必報複得更狠。
郁卿思索許久,道:“不若我們報官!把他交給官府按律法處置。”
謝臨淵臉上閃過一絲錯愕,胸腔顫抖,強忍着笑意,甚至沖淡了腿傷的痛覺。
他緩緩道:“交給官府,受罰的不是他。”
郁卿恍然意識到這裏的官府和律法,可能并非表面那般公正,顯然林淵知曉的內情比她多很多。
僅一瞬間,她便想到好多種可能。
萬一他家人來報複怎麽辦,萬一官府的發現了怎麽辦,她會不會暴露自己是建寧王的逃妾?
郁卿已經不想哭了,心中陡然升起難言的悲涼和諷刺,今早她還想着與林淵細水長流,晚上竟要一起殺人抛屍!
她紅着眼眶,将自己縮成一團,抱膝蹲在原地。她不是想躲進龜殼裏,只是找一個能容身的角落,暫時緩一緩。
看她怕成這樣,謝臨淵實在肝火如焚,他強忍着許久,覺得甚是荒唐,難道他還能活生生被煩死不成?
他拽起郁卿手臂,将她提起來攔腰抱到床上,攬在懷裏,溫聲道:
“你若實在害怕,就不要想了。”
郁卿努力收拾自己的情緒,埋在他心口悶悶道:“不想,事情也不能憑空消失啊,哭是哭,辦法還是要努力想。”
“那就待在這裏休息,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不要去看他,不要回憶這件事,也不要擔心什麽後果。”
他頓了頓,擡手輕輕拭去郁卿眼下的淚痕,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句,“你不要再哭了。”
案前幽微的燭火停止搖動,靜谧地散發着昏黃。
郁卿擡起頭,一動不動望着他,心中好似也亮起一點暖光,四肢百骸的冰冷忽得被他溫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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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淵推動輪椅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來,告訴郁卿明晚之前別去西牆旁。
郁卿毛骨悚然,并沒問他做了什麽,但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謝臨淵躺在她身側,很難忽視她持續的響動,便問:“還害怕?”
郁卿輕輕嗯了一聲,一閉眼腦海中反複閃現管事猙獰的臉,斷指的畫面,她強壓住心中的不安,道:“是不是我吵到你了?我安靜一點。”
謝臨淵閉着眼,沒有回答,長指輕輕勾來她的手牽住,卻一瞬間感到她更加急切握住他。
郁卿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兩只手都抱住他的手腕,随後整個人都貼到他手臂上,像一只抱着樹的松鼠。
謝臨淵沒有動,任由她抱着。
片刻後,郁卿模模糊糊說了一句:“只這一次。”
謝臨淵好似心情愉悅了不少:“什麽一次?”
黑暗中,郁卿湊近了,帶着淡淡暖香的氣息在他耳畔拂過:“這是我對自己說的,就這一次。”
林淵這樣溫柔,卻為了保護她,手中沾滿鮮血。
郁卿永遠不會忘記,他拽住管事發髻,持刀截斷手指時雙目赤紅,面如寒霜,好似煉獄中的修羅惡鬼。
可他也用這雙手,擦去她的眼淚,劈好燒火做飯的柴,點燈待她歸家。
就這一次,沒有下一次。
她攥緊衣袖,堅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對他講:“我要變得更厲害一點,也保護你,讓你做一輩子的謙謙君子。”
此話言罷,陋室陷入良久的靜默。
黑暗是公平的,郁卿看不見謝臨淵的神色,謝臨淵亦是如此。
只聽得彼此的聲息起伏,直到一方的支撐不住,漸漸弱下去,謝臨淵才緩緩睜開眼。
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麽,心中不知作何滋味,甚至還無端升起一種怪異矛盾的情緒。
只一剎那,他忽然笑得諷刺。謝臨淵何時是君子了?腦海中閃過他曾見過一張張絕望的臉,有敵人的,也有親友的。他們怒罵他,詛咒他不得好死,厭惡他,恐懼他,哀求他放生,卑賤地奉承他,企圖讨到一點好處。
他不需要保護,弱者才需要強者的垂憐。
謝臨淵輕輕撥弄着郁卿的手指,忽然有些期待她看見他真實模樣,想必也厭惡至極,失望至極。
她注定要失望的。
這是她識人不清應付的代價。
這一晚上,他感到身側人頻繁地做着噩夢,時而哭時而瑟縮,口中還念着什麽“爸爸媽媽”“擺脫劇情”“狗比男主”。
謝臨淵聽了好一陣胡話,煩躁地想叫醒她,伸手卻觸碰到濡濕的枕角。
他忽然改了主意,将她攏到身前,輕輕安撫着她清薄瘦弱的後背,直到顫栗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