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的腿傷何時好了?
第3章 你的腿傷何時好了?
郁卿咬緊了下唇,忙不疊起身收拾碗筷,試圖做些事緩解凝滞到冰點的氣氛。桌上粗陶碗筷碰撞發出喇耳朵的聲響,她竭力思考如何找借口推脫,又不傷林淵感情:“我當然願意跟你走,只是我、我……有些害怕。”
謝臨淵的臉色愈發陰冷,片刻後忽得擡頭,重換了溫柔眉眼道:“是我心急了。江都路遠,郁娘子從沒去過如此陌生的地方,心生畏懼也算常人之情。是我做的不好,我該與你多說說那裏,讓你心中有所安定。”
他神色剪看不出一絲陰霾,長睫下失焦的雙眸靜谧如水,仿佛願意包容她一切。
郁卿心底發燙,既感動又難過。她何其幸運,在這封建亂世中,遇到像林淵這般善待體貼她的人。
她默默下定決心,要活到劇情結束,随林淵一起去江都定居,那裏遠離建寧王,遠離京城的權利紛争。他們再也不過漂泊的日子。
心中有了期盼,郁卿哼着歌,想着去鎮上買點肉,先給林淵養好身體。出門前她問:“你有什麽想讓我帶的?你一個人在家怪無聊的,鎮子上也沒什麽稀奇玩意兒,你可還需要紙墨練字?我給你買。”
謝臨淵只說什麽都不需要,送郁卿到門口,囑咐她早點回來。
想着總有人在家等她,郁卿走進冬風中也渾身暖洋洋,笑盈盈與他告別。
她并沒有先去鎮上,而是拐了彎來到外頭那顆安息香樹下。
左右無人,郁卿從懷中暗兜裏掏出一枚食指長的玉符。透過冬陽仔細看去,玉符通體瑩潤,篆刻有“關內道建寧王府”等字。
郁卿摸到它就覺得喘不上氣。
留着建寧王玉符,是為了關鍵時刻拿出來吓唬難纏的小人。如今她有林淵了,這東西還是藏起來比較好。
若哪天掉出兜,或者遺失了,反而容易對建寧王暴露她的行蹤。
郁卿在安息香樹下刨了個坑,埋好符又踩了好幾腳,再用落葉散散蓋住。這下真是天衣無縫。
好似讓她日夜擔憂的一切都被掩埋了。
那兩只烏鴉還窩在樹上睡覺,想到它們即将帶着林淵的消息飛去江都,郁卿的心神幾欲與之一同遠走高飛。
她忽得發現樹幹上生着些許紅棕色的樹膠,附着在樹皮陳年舊傷的縫隙,湊近了竟有種溫暖甜蜜的香氣。郁卿聞着覺得舒服,心生好奇,扣下來一點塞入袋中,便迫不及待地去鎮上。
她離開不久,屋內忽得傳出幾聲短促的口哨。
兩只烏鴉睜開眼,飛來輪椅上。
謝臨淵坐在案前,霰光穿過窗棂,只照亮他一半側臉。
他手中摩挲着信紙,回想着郁卿對他說的話。
她有苦衷。
苦衷。
或許那并非苦衷,而是借口。
她為何不想同他一起走?
無非是他瞎了又殘廢,嫌他是個無用之人。
既然如此,他憑什麽要在一個愚昧還不識好歹的村婦身上花費心神。
謝臨淵将兩卷紙塞入信桶,随着迂回的口哨聲,烏鴉振翅高飛,消失在寂靜的山村。
他長睫浸在微光中,笑得意味不明。
江都是何處?他未曾去過,也不想去。
他要去的,是京都長安宮,太元殿中唯一的座上。
-
午後街坊熱鬧,郁卿背着籮筐走進帛肆。掌櫃的見她一來眉開眼笑,去櫃中取了包袱:“郁娘子來啦?你要的坐墊都好了。”
郁卿仔細摸着坐墊,感嘆不愧是一分價錢一分貨,這布料比她身上的衣服還密實柔軟。林淵見了定會很喜歡。她笑得甜蜜,又解下腰間袋子打開:“掌櫃幫我看看這是什麽?我在樹上撿的。”
掌櫃撚起袋中紅棕色的樹膠,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好香,應當是某種香料。”
後堂忽然撩簾而出一位年輕郎君,朝着掌櫃手上瞥了一眼,便道:“郁娘子撿來的是安息香。”
郁卿一僵,暗道今天倒黴,居然遇見了帛肆的少東家周烨。
她強撐笑意:“我想這東西或許也是香料,不知你們熏衣裳用得着不?”
“熏衣衫不算時興,但焚香入藥皆可。”周烨滔滔不絕講着安息香熏香入藥的用忌。
郁卿一一記下。前幾日她在林淵面前穿着馊衣衫,回想起來總覺得懊惱,哪個姑娘想在心儀之人面前臭烘烘的?
她手頭不寬裕,買不起胭脂香粉,這安息香正好用來熏衣衫。
郁卿稱贊道:“多謝告知,周郎君博學多識,想必游歷過許多地方,讀過許多書。”
掌櫃在一旁忍俊不禁,周烨更是耳尖發紅,連說過譽。
郁卿笑着告辭。剛走出帛肆,後腳周烨竟追出來急匆匆喚她:“郁娘子。”
她扭頭問:“郎君還有什麽事?”
周烨拱手:“下個月初五我還會來白山鎮帛肆查賬,郁娘子可會來否?”
郁卿滿心都是林淵,不想與他糾纏,答得莫能兩可,推脫有急事便走了。不顧身後的周烨若有所失地遙望。
她路過去織坊後門,正好進去給劉娘子報平安。裏頭的娘子們見她來了,卻争先恐後探頭笑她:“郁娘子不厚道,藏着俏郎君在家,也不告訴我們!”
“胡說八道!”郁卿羞得面紅耳赤,瞪了她們一眼,卻惹得衆娘子笑聲更放肆。
“管事的呀,他被衙門來的官差罵得狗血淋頭,說他謊報你是花籍,還罰了半貫錢,氣得在院裏直跺腳,又摔了一跤回家躺着去了!”
雖然錢沒罰到手中,郁卿心裏卻更暢快了,想到林淵今日沒吃多少飯菜,便轉道去鄰家宰了只雞。裝進背簍時,她又怕給林淵輪椅的坐墊染上了雞血,便小心翼翼取出來抱着。
“快回去吧,要下雪了!”
天色陰白,時而有銀屑飄落,郁卿将坐墊護在懷裏,奔向家的方向。
初雪積不到地上,便化作泥濘,她怕摔跤便走得慢了些。待天快黑了,遠遠望見小院的牆檐,郁卿突然聽到身後有急促腳步聲,一扭頭,魂都吓飛了。
身後,管事兇相畢露,手裏高高舉起木棍。
-
後村鮮少有人住,大多是廢棄荒屋。時而風吹樹響,此外再無聲音。
謝臨淵眼盲後,若郁卿不在他身邊叽叽咕咕折騰大小俗事,時間便像靜止一般,晝夜難分。山村陋室裏的黑暗和寂靜如同漩渦,漸漸吞噬他。
每逢郁卿出門時,他心中就升起一股橫沖直撞的無名怒火,直到郁卿給他帶了一只造型奇特的滴漏,說是她天天去織坊作工,攢了好久的錢,特地讓鐵匠打的。
當時郁卿蹲在他面前,笑着說:“等水滴完,我就回來了。你若想知道還有多久,就摸摸漏中積水有多深。”
今日已經是第六次了,他伸手觸摸幹涸的漏底。
心髒似被攥緊,謝臨淵認為這種情感是憤怒,因她屢次失信不斷累積。
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冷透的苦澀似一塊冰,他喉嚨上劃過,凍涼五腔六腑。
他又不是閑得慌,要坐立不安地等待。
謝臨淵的手再沒有伸向滴漏。
但時間一點點過去。
直到郁卿的尖叫聲在院外響起。
後山的驚鳥簌簌,謝臨淵猛地推開屋門。
管事正将郁卿按在地上,撕扯她衣衫,操着一口粗啞的山村土話大笑:“伺候那落魄郎君,還不如伺候好我,他不就是個殘廢,臉生的俊俏,也不知道下頭行不行了?”
郁卿奮力掙紮,帶着哭腔罵他潑皮無賴。
銀雪落在皮膚上,比她的哭聲更刺骨。謝臨淵頓時頭痛欲裂,耳畔充斥尖銳雜鳴。他一下抽出輪椅夾縫中的刀,指節攥得泛白,刀尖震顫。
他起身上前,猛地扯住管事頭頂發髻,發狠一拽,将他淩空提起。
管事痛得大叫,雙手在空中撲騰,還沒罵出口,臉就被一下一下掼在碎石地上。頓時鼻血四濺,門牙碎在嘴裏。
他爬起來準備破口大罵,一陣尖銳的疼痛從右手傳來,管事斜眼,只見五根手指鮮紅,散落在雪中,還冒着熱氣。
他目眦欲裂,雙唇顫抖,沒發出一點聲音,厥暈過去。
霎時,四下靜得落針可聞。
仿佛過了許久,又仿佛只是短短一瞬。
郁卿臉色慘白,縮成一團,驚懼顫聲道:“林、林淵。”
一瞬間,謝臨淵被她喚回神。
雪愈來愈大,落在他濃墨般的鬓角眉眼。
凜冽的冬風揚起他濺了血的素衣,如梅花在雪中怒放。
沖滅理智的怒火漸漸落下,他緩緩直起身,胸腔起伏,開口問郁卿,卻聽見自己嗓音中竟殘餘着恐懼:“可是受傷了?”
“還好……”
但她明顯不太好,僵硬地回答着。
郁卿劇烈咳嗽,喘着氣爬起來,盛滿錯愕地雙眼落在他身上,一動不動,似是不敢置信,“你、你的腿——”
謝臨淵雙眉皺了一瞬,仿佛意識到什麽。
只聽郁卿震驚的聲音響起:“你的腿傷何時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