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孜申的反複叮囑,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陶苓時,正處雨季泛濫,天空烏雲成片,伴着連續多日的大雨傾盆,整個上空形成了一片氤氲的煙氣,久居不散。
雨水淅瀝的刷打在石子路上,沖洗着路面泥溝,彙聚成了一道道渾濁的水窪。馬車飛馳而過,濺起的水花掃在路邊的草葉上,渾濁中,草叢裏陡然懸起了一只染上血漬污泥的手,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勒停了馬。
他就這麽靜靜的回頭看着,看着那只手扒上一顆陷在泥地裏的石頭,手指纏上了斷草和泥土,卻還是能夠看得出指骨纖細勻長,不像是幹活吃苦的手。
那只手用力的扒緊石頭,慢慢的拖動着隐藏在草叢裏的身體。一個女子氣弱游離的從草叢中爬了出來,她渾身布滿污漬和血漬,左邊小腿有鮮血不斷溢出,整個人像是被透支了一般奄奄一息。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他回過頭抹去了掃在額間的雨水,看着這灰沉沉的上空,想着得抓緊時間趕路了。
他再度回頭看了一眼,那女子趴在污水中不再動彈,若是任由不管,這女子恐怕是撐不過今夜了。
後來他才知道,女子此番遭遇是因在山中和一群饑餓的豺狼鬥争了幾天幾夜,以至于她是如何脫險逃出來的,她自己也忘了。
往後的恢複中,他漸漸的發現,這女子能從一群豺狼口中逃脫,絲毫不令他意外,畢竟她一身武學不錯,尤其是輕功這塊,更是令他贊賞不已。
她說輕功是她保命的本錢,是她自小便習得。
他能夠感覺到,此人一定不同于一般女子,可若是他問的多了,對方則是一臉不耐煩的責怪他管束得多了,後來索性他便不問了。
她性子傲,喜歡争強,閣中的任務一向完成的很出色。他滿意于她的能力,同時也發現了一個令他意想不到的問題,那便是她有間歇性臉盲症。
短則幾日,長達數月或年餘,大多時候都是記不清旁人的長相,以至于她需要花很長的時間精力去反複磨刻記住。
知道了這個對于刺探員而言,非常棘手的短處後,每每陶苓出任務時,他都如同一個老父親一般的反複叮囑,外加上一幅他親筆描繪的畫像,去指引着陶苓的方向。
至于這次任務的畫像,确實不是出自他之手筆,否則他斷然不會拿出這般……一言難盡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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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任務後,陶苓便開始收整裝備,等待着夜晚的降臨。
自入禦息閣半年之久,接過的任務許多,其中危險困境占了絕大部分,像今夜這般只是盯着一個男子酒醉金迷,這般索然無趣,還真是令她十分的困覺。
她躲在一處漆黑的屋檐後邊,通過瞭望鏡的孔眼去注視着對面雅間中的一舉一動,眼皮忍不住的垂了下去。
光是喝酒就喝了一個時辰,當真是閑得讓人發愁,她甚至為自己接下這單任務而感到幾分委屈。
有這時間去做點別的事情不好嗎?
哪怕好好睡上一覺……
“啪!”
一聲酒壺摔落的響聲傳入陶苓的耳邊,使得她整個人激靈了一下,快要合上的眼皮再度睜得圓亮。
“對不起大人,是奴家的錯,奴家手滑沒接住酒壺,奴家該死,求大人治罰奴家。”
對面雅間中,一位衣着打扮妩媚的女子跪伏在地,香肩薄背僅僅用着一塊紗巾随意的遮掩,雪白凝脂般的肌膚隐隐發着誘人的香味,即便是犯了錯跪地求饒的動作,也依舊散發着青樓女子間那一貫有的媚色。
在女子身前,端坐着一位男子,一身得體的錦衣束冠,半張側臉或因酒氣或因動怒而微微泛紅,一雙黑眸掩着燭光黯淡不清,唯留下那張薄唇緊抿成一把利刃,氣勢逼人。
“滾!”
男子一聲冷硬的吼聲,跪地女子吓得連忙爬起來退出雅間。
陶苓看到此處,甚覺得此男子未免太過于冷血不近人情,明明方才二人還有說有笑的喝着酒,這才多大點功夫,就厭了?
她将瞭望鏡拉長了些,換了個位置繼續盯着雅間裏的情況,只見那男子靜坐了一會後便一手撐着下巴靠在桌子上閉目休息。
男子側身對着窗外,陶苓擡起手擋住了對方的上半張臉,和手中的畫像對比一番,更加安了心。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雅間裏又進來了一位提着酒壺的男子,此人衣衫華麗,一看就是富貴公子。二人伴酒而敘,這一敘便又是一個時辰,期間除了端菜的小厮,再無一個女子的身影。
陶苓覺得再蹲守下去也不會有什麽新花樣,便揉了揉自己蹲麻的小腿,拿上劍走了。
今夜的任務結束得早些,回到閣中時閣主尚未休息。陶苓如實彙報了今夜的所見所聞,卻叫他驚訝萬分。
“怎麽可能?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陶苓略有些疲倦的窩在椅子上:“絕無可能,我打探了這位王爺今夜的行程,況且我還特意照着畫像對比過,絕不會認錯。我看就是那個客主消息有誤,這畫像上的男子還算本分,也不像是喜歡紮堆在女人窩裏的人。”
孜申看着手冊上的字字記錄,還是不太相信的又問了一遍:“當真沒跟錯人?”
“放心吧!我辦事出過錯嗎?你且放心将手冊交給那客主,我實在是困了,以後這種活別再派給我了。啊——實在是困死我了。”
陶苓打着哈欠,頭也不回的上了樓去。
這一夜,她睡得很沉,直到窗格上的絲縷陽光爬上她的眼睑上,才将她恍醒。
隐隐約約間,她聽到樓底下有人聲在争論,還聽到舒曼冷嘲熱諷的聲音。
這又是閣中哪位小兄弟辦砸了事?惹得客主前來找事?
一般來說,陶苓是不太愛管閣中這些瑣碎閑事,奈何今日也沒什麽事做,索性就下樓去湊個熱鬧。
剛下到樓梯的轉角處,就見大堂裏原先争論的幾人驀地雙雙看向了她,舒曼的眼裏更是掩蓋不住的幸災樂禍。
除去閣中幾位,堂中還站着一位以薄紗遮面的女子,绫羅裙衫,玉珠簪花,打扮的着實華麗精致。
“怎麽?都看着我作甚?”
陶苓一臉無事人的繼續下樓,穿過幾人之中,毫不猶豫的一屁股歪倒在椅子上。
“丁寶度,給我徹杯茶。”
丁寶度猶豫着來到陶苓身邊,小聲提醒着:“師姐,出事了。”
陶苓擺擺手:“你且放心去弄,這的事我幫你解決。”
“不是……”丁寶度知道她誤會了,但又礙于客主就在眼前,他只得嘆口短氣:“我去徹茶了。”
丁寶度走後,大堂內突然陷入一陣沉默,陶苓垂着眼擺弄着自己的幾根手指頭,似乎并不打算主動開口說話。孜申瞅了一眼後默默嘆了口氣,正欲打破這尴尬的氣氛時,耳邊響起一陣清脆的玉珠碰撞聲,一道瘦巧的身影擋在他的眼前。
“你就是禦息閣裏能力最好的刺探員?”
略有幾分稚氣的嗓音中夾着一絲故作的威嚴,陶苓擡起眼看過去,見對方一雙圓潤的眼睛精巧的可愛,語氣也多了點耐心,道:“丁寶度雖是能力不足,但好在此人老實能幹,你若是願意給他個機會,相信他一定會辦好差事的。”
那貴氣女子眉頭皺了皺,陶苓見狀又道:“當然,你若是一定要我去辦的話……”
“咳——陶苓。”孜申打斷了她的話,“這位是你的客主。”
“嗯?”
似乎是意想不到的答案,陶苓的面上終于蕩起一些不一樣的神色。
“哪個客主?我竟然還有不滿意結果找上門來的客主?”
孜申來到她身邊,将她一把從椅子上拽起來,咬着牙道:“就是你昨夜的任務,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的确是萬無一失啊!陶苓不覺得自己哪裏有問題。
她看向一步步向自己走近的女子,只聽對方道:“都說鄖國之內沒有禦息閣打探不到的消息,卻沒想到你們居然連人都能找錯,真是可笑至極。孜申閣主,禦息閣曾為皇上所用,即便如今脫離皇城,也不可如此随意踐踏吧?依我看,你們禦息閣的刺探員真得好好嚴查一番,不是誰都能随随便便當上上閣位的。”
陶苓聽聞冷哼一聲。
蘇絲絲不悅道:“你哼什麽?”
陶苓道:“禦息閣如何行事和你有什麽關系,用得着你在這多說廢話嗎?”
蘇絲絲聞言怒道:“你——放肆!你可知我是誰?”
陶苓瞥了她一眼,不屑道:“若不是皇家人就別在我面前說三道四,自己給了一張男不男女不女的畫像,卻還在這指責別人的不是,怎麽不先問問自己的喜好是有多奇葩。”
“你——你——”蘇絲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對方,雙目瞪圓,面上的紗巾随着怒喘而抖動,先前的威嚴眼看就要繃不住了,被身邊的侍女貼耳提醒着。
蘇絲絲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随意告知,尤其是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中。
“總之這件事,你們禦息閣必須幫我解決。”她收住面上的怒意,轉身看向閣主:“禦息閣接手的任務從來只有成功,閣主也不想因此砸了禦息閣歷年來的聲譽吧!”
孜申端言道:“自是如此,姑娘且放寬了心,這件事三天後務必給您滿意答複。”
送走了蘇絲絲,孜申回過身來瞪了一眼陶苓:“你怎得又與客主吵了起來。”
陶苓不服氣道:“你沒見她剛剛有多趾高氣昂,張嘴就來訓斥,皇家都沒來指責過,她有何資格來說事。”
孜申道:“話雖是這麽個理,那你也不能這麽跟客主說話,你看你給她氣得,這件事你必須給出個交代。”
陶苓聽着這話裏的意思,忽然明白了閣主這是擺了道坑在等着她。
“啥意思?還讓我去接這個任務?你莫不是在開玩笑?”
孜申看着她:“你看我像是在看玩笑嗎?”
陶苓看着那一張漆黑無棱的面具,無賴道:“別想了,這次我是肯定不會去的,你讓舒曼去吧!”
孜申道:“你惹出的事,讓舒曼去解決是個什麽道理?這件事必須你去解決,你可別忘了禦息閣的訓規。”
陶苓回想着那條條例例中的一條:凡任務中涉及影響閣中聲譽者,作降級處理,重者逐出門閣。
若是此次遭到客主有意針對,給她做了降級處理,必然就不能再繼續接手一葉盜賊的任務了。
抓捕一葉盜賊的任務可是她好不容易争取而來的,因為這事她還受了舒曼好一陣子臉色對待,若是此刻出了差錯,豈不是叫對方得了便宜。
終歸是妥了協,她擡手道:“把畫像給我,我就不信了,刀山火海都闖了,這人我會找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