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夢醒
第37章 夢醒
都過去了嗎?
曲成溪似睡似醒中聽到了這句話,那溫柔的聲音似乎有一瞬間包裹住了他涼透的心,帶來了片刻的暖意,然而随即卻又被從內部滋生的嚴寒掩蓋了下去。
沒有過去,那過往的一切已經刻在了他的骨子裏。
那些悲慘的、令人憤恨的樁樁件件,在悄然中塑造了他靈魂的形狀、留下了印記,他精明狠辣、猜疑警惕、有仇必報、浪蕩疏離卻又渴求溫暖,種種的痕跡就像是車軌,早早注定了他後半生會走過的路。
曲成溪想要睜開眼睛,然而眼皮卻依舊千斤重,思緒就像是陷入了名為回憶的淤泥中,依舊不斷下陷。
紫荊的身影跌跌撞撞的消失在門口,曲成溪至今還記得她衣袂被風吹得飄起的模樣——那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母親。
紫荊失蹤了。後來有人說她是受不了周圍人的風言風語,跑到南方去了,也有人說她神志不清,躲進山裏了,總之再也沒出現過。
但是她的崽子還在。人們圍着曲成溪犯愁,要是直接打死了倒也方便,可是這小子偏偏不知好歹,始終剩着一口氣不咽下去。
打人的時候摻一腳就罷了,但是真正下死手,傻子才幹,出氣就行了,背上人命不值得。廖十三也懶得管,讓這小子身心受盡苦頭、生不如死,他已然達到了目的。
于是曲成溪于是被衆人七手八腳地擡起來扔到了街邊,自生自滅。
今年燕都的秋天冷的吓人,在那呼嘯的冷風中吹個幾日,不死也得死了。
人們的生活恢複了正軌,沒有人在意那個瘋了的頭牌花魁,也沒有人在意街邊垃圾一樣的曲成溪,大街小巷叫賣依舊,繁華繼續。
曲成溪趴在地上足足兩天,身上的血都結成了硬塊,卻依舊沒有死。他不知道是什麽在支撐着自己,讓他拼命的咬着那一口氣活着。
我得活,他想,那些傷害我的人還沒有付出代價,他們還好好活着,我憑什麽死。
第三天的時候,肚子裏強烈的饑餓感讓他掙紮着動起來,再不起來就真要餓死了,他艱難的翻過身,他想要讓自己向前挪一挪,卻猝不及防的抓住了一路過之人精致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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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精致的靴子,一只就可以買他十條命,那被抓住靴子的小少爺又驚又怒,一腳踹過來:“什麽髒東西抓我!晦氣!”
曲成溪下意識蜷縮起早已僵直的身子,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劇痛,卻沒想到那一腳并沒有踹到他身上。
似乎是有人攔住了那小少爺。
“沈欽你攔我幹什麽!”那小少爺氣急敗壞扭頭沖攔他的同伴道,“這小叫花子把我的鞋都摸髒了!”
沈欽……
曲成溪聽到一個溫潤的聲音對那暴戾的少年低聲說了句什麽,但是他聽不清內容,他太餓了,餓得頭暈眼花,耳朵裏轟鳴不止。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面前一暗,鼻腔裏湧入了溫潤的蘭花香。
“你叫什麽名字?”有人蹲下來,輕輕擡起了他的下巴。
曲成溪擡起頭,逆着陽光,他看見沈欽的臉,那俊美的容顏仿佛被鑲嵌上了一層金邊,宛若天神。
曲成溪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麽,卻因為太久沒喝水,發不出聲音。
沈欽凝視着他:“從今以後,你願意跟着我嗎?”
曲成溪沒說話,只是盯着他。
沈欽解下自己腰間精致的水壺,遞到他幹裂的唇邊。下一刻,柔和的水流湧入幹涸的喉嚨,周圍的一切都仿佛活了起來,就連冰冷的秋風都變成了舒緩的輕撫,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麽,曲成溪的眼眶紅了,像是所有的委屈都迸發出來,酸澀的眼淚混合着甘甜的水一起咽了下去。
好,我跟你走。
沈欽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把手給我。”
曲成溪用盡全身力氣擡起沾滿血污的手,顫抖的向沈欽伸去。
——不要!
一聲冷不丁的嘶喊猝然從心底響起,小曲成溪的手指一頓,只覺得周圍的景象像是被泡在了水中似的蕩漾起來,無數紛雜的畫面從那神明般的少年身旁流逝而過,赤紅的鮮血和翻湧的黑色讓整個世界都變得虛幻而迷離。
——不要!不要跟他走!
現實中的床榻上,曲成溪額頭上湧出晶瑩的細汗,無意識的左右轉動着腦袋,手指死死抓住床單,抗拒到了極點。
然而回憶夢境中,小曲成溪只困惑了一秒,又擡眼看向沈欽,後者回以溫潤的笑顏,小曲成溪千瘡百孔的心髒在這一刻仿佛被那笑容撫平,用力支起身,義無反顧的牽住了沈欽的手。
床榻上的曲成溪身子猛然一抖,睜開了眼睛。
靠……
怎麽又夢到那時候了。
曲成溪喘息着盯着天花板,好半天才從那可怕的夢魇中回過神來,冷汗早已浸透了全身,薄薄的裏衣潮濕的粘在身上,涼飕飕的。
曲成溪翻身掐住太陽穴,自從他和沈欽決裂之後,在有關這段時期的夢境裏,他夢到的都是自己在面對沈欽“你願意跟着我嗎”的問題時,一巴掌掄過去告訴他“去你奶奶的!”,然後把沈欽按在地上一通暴揍,以沈欽哭着叫媽求饒為結局。
這次怎麽夢到真實回憶了?晦氣,真是晦氣!曲成溪呸呸幾聲,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這是在哪來着?
剛剛蘇醒的大腦還有點懵,曲成溪抓着被子邊兒皺眉思索,之前似乎是在秦淮樓殺了孫岱,被楊蛟追殺,小巷裏被沈欽轟飛,然後……
被子裏幽幽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曲成溪吸了吸鼻子:“啧,一股鐵板鴨味兒。”
姓蕭的身上就是這股剛洗完衣服的皂角香,曲成溪想起自己好像是被他拐到鴨巢當小媳婦兒來着……
無數的畫面又湧入腦海,自己被藥物副作用折磨的死去活來,蕭無矜抱着他幫他緩解疼痛,試圖疏通靈力通道,畫面最後,是蕭無矜猛然伸手攔住了他刺向自己的木刺。
曲成溪摸了摸鼻子,忽然感覺到有點不自在。
他從被子裏鑽出來,看到枕頭旁邊放了一套幹爽的衣服,抖開一看,明顯比自己的體格大一號,看樣子是蕭無矜自己的衣服。
曲成溪盯着那套衣服看了半晌,慢悠悠地把衣服換上了,聞着自己身上的皂香,心說這下自己可是被鐵板鴨腌入味了。
——他人呢?
房間外面似乎隐約傳來了說話的聲音,曲成溪翻身下地溜達到窗邊,順着窗戶縫往外看。
“你跟我說說到底誰給他下的毒?”蕭璋坐在小院中間的空地上,左手拿着個小破扇子賣力地搖着,面前的火堆上煮着一小壇藥,火苗被他扇得噼啪作響,寒秋裏蕭璋竟然只穿了個白色的背心,手臂上的肌肉清晰分明,有種雄性特有的張力。
對面的地上端坐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黃鼠狼,正雙手抱臂嚴肅的和蕭璋大眼對小眼,一副“我啥也不知道你別問我”的樣子。
“哎呀,黃兄,我這不也是為你主人好?”蕭璋笑眯眯地跟香香套近乎,“我知道你忠心耿耿,不該說的不能說,但我也不是外人啊,我跟你主人都睡過了。你知道什麽叫睡過嗎?同床共枕,肌膚相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一點兒秘密都沒有……”
香香哪裏允許他這麽辣自己的耳朵,吱吱叫着撲上去作勢要咬他,蕭璋趕緊擡起右手擋在面前:“哎喲疼疼疼!這只手為了救你主人剛剛英勇負傷過的,如果不是我,他現在肚子都被捅穿了!”
對修仙之人來說皮肉傷根本算不了什麽,除非傷在仙骨上,其餘的小傷不一會兒就能愈合,香香知道他是故意裝慘,但是還是沒忍住心軟了下來,畢竟他是為了自己主人才受傷,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況且,這個人曾經還是……
香香收回尖牙,踮着兩只腳溜達到了蕭璋旁邊坐下,戳了戳他,矜持地以示感謝。
蕭璋笑了,這小黃鼠狼挺有意思,極有靈性不說,還和他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即便看起來只護着他主人,但是實際上卻總想和自己貼貼。
蕭璋彎着眼睛摸了摸香香的頭:“不過好在阿漾就疼完就完了,沒傷及性命,這次之後我們都可以放寬心了,哎黃兄,我看阿漾這次折損了不少精元,要不然趁他睡着,我他帶去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閉關十年可好?那地兒靈氣充沛的很,消耗再多的精元,睡個十年也補回來了。”
香香一下子急了,十年對于修仙人士彈指一揮間,但是它主人只有五年活頭,潇灑都來不及,難道還要呆在毛都沒有的山洞裏挨過餘生?而且藥物折磨也不是一次就完,每隔十天半個月就得有一次,這次虧得有蕭璋在才能平穩度過去,下次蕭璋如果不在主人身邊了,主人要是再戳自己肚子怎麽辦!
“吱吱吱吱!”香香連比劃帶吱吱,在蕭璋面前扭來扭去,兩只小短手努力做出捂肚子的動作,在地上左蹦右跳。
蕭璋“恍然大悟”:“你是說他不是只疼這一次,這腹痛會經常發作?我猜也是,多久,半年?三個月?一個月?”
曲成溪在屋內額角抽搐,這個笨蛋香香,被人套了話還不知道。
“咳咳!”他咳嗽着推門而出,驚得香香炸了毛,竄起來三尺高。
曲成溪原本是想咳嗽兩聲提醒一下這個沒心眼的,沒成想體虛之下假咳成了真咳,嗆得停不下來,肚子裏本來就還有點難受,咳嗽起來牽着五髒六腑都跟着翻攪,不一會兒功夫眼淚都要下來了,就在要背過氣去時,一只手扶住了他,溫和的靈力緩緩流入他的後心。
蕭璋摟住他清瘦的肩膀,唏噓道:“你看你,這麽着急起來幹什麽,我和黃兄聊的正開心呢,你要不再多睡會兒,休養一下生息?”
“再睡家底兒都要被你掏幹淨了……”曲成溪喘息着瞪了一眼香香,那正要親熱的撲過來的大耗子立刻做賊心虛,夾着尾巴躲到了火堆後面,假裝自己不存在。
“好些了嗎?”蕭璋低頭輕聲問。
他的聲音磁性而低沉,藥香混合着皂角香随着他的靠近而濃郁,那氣息渾厚溫柔不帶半點侵略性,卻莫名的讓人整顆心都沉靜下來,仿佛泡在安全感無限的深海裏。
曲成溪的視線不由自主的向上和蕭璋漆黑的笑睛對上,那一瞬間,耳朵忽然沒來由的有點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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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