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小酉
第84章 第 84 章 小酉。
周玉煙才意識到一直忽略了華舒, 有些抱歉:“都怪我沒注意。”
華舒沒生她的氣,只是在原地面默默地喘氣,等氣喘勻實了, 兩個人才朝客房走。
客房的院子裏, 蘇幕跟看見救星似的迎到周玉煙面前,指指溫嘉玉的房間就哀求道:“您快進去勸勸吧,少主要是再這麽生氣下去, 我怕我人頭不保。”
周玉煙慢慢走過去。
這件事說到底是她娘做得不對, 溫嘉玉也是受害者,她是該上門說些什麽。
她食指微屈, 輕輕地在門上一扣。
裏頭傳來溫嘉玉不耐煩的聲音:“做什麽?”
周玉煙答:“是我。”
說完這句話後, 房內傳來些衣物摩挲的聲音, 然後是腳步聲。
溫嘉玉推開門。
陣陣幽香撲面而來, 周玉煙仰頭看他, 溫嘉玉的衣服有些松亂, 顯然是剛穿好沒多久, 臉頰泛着層粉, 像是被人用力擦過,留着分明指痕。
周玉煙問:“不讓我進去坐坐嗎,就讓我這樣站在門口?”
真站在門口也不是不能說話,可是外頭經過的人總要擡眼觑他們,這樣密集的視線叫人渾身不自在。
溫嘉玉愣了愣, 說:“進來吧。”
周玉煙邁步進房, 就發現房內水汽彌漫, 煙霧缭繞有如仙境,地面覆蓋着一層細密的水珠,桌櫃上則放着好些個銅香爐, 爐邊緣被火燎的呈金紅,袅袅的煙氣順着縫搖曳。
看來他從早上回來後就一直在沐浴,怪不得連臉都擦出紅痕。
雖然蘇幕說溫嘉玉正在氣頭上,但周玉煙進來後他卻沒發火,安安靜靜的,她就找了個凳子坐下,給他們兩個人各倒了杯茶水,擺出談話的架勢。
周玉煙在琢磨着要怎麽開口的時候,溫嘉玉卻突然走到了她身邊,半跪着身子,捧起她一只手貼在他頰側,小聲問道:“煙煙......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溫嘉玉昂着線條精致的下颌,一雙平日總是鋒銳的眼,此刻卻含了些脆弱。
周玉煙感受着他濕熱的皮膚,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中更是不解。
溫嘉玉捏她手的力度卻加重,繼續道:“只要煙煙你能待在我身邊,我什麽要求都沒有,無論你是否完璧,哪怕你有了別人的孩子,我也能好好養他,把他當作我親生的孩子來愛護。”
“所以,你不要退婚,好嗎?”
周玉煙慢慢地抽回手,神色篤定:“昨晚的事,你參與了?”
所以當溫嘉玉早上醒來發現她不在身邊,才會下意識以為她失身于某個男人,特來退婚。
溫嘉玉臉色一白,猶猶豫豫地承認道:“......是。”
周玉煙醒來的時候,除了頭疼,身上沒有別的異樣,說明昨天晚上她除了親宋涯以外,什麽也沒有做,但她現在不想跟溫嘉玉說這些,只是問道:“為什麽?”
溫嘉玉苦笑,像是在自嘲:“因為,這是我唯一能跟你成婚的辦法了。”
跟在周玉煙後頭追了這麽多年,他能不明白周玉煙對他是否有情嗎。
他當然明白。
所以知曉沈淑的圖謀時,他也意識到,這或許是他們之間産生聯系的唯一可能,說不心動,是假的。
可上天總愛跟他開玩笑,每次的玩笑,都差點要了他的性命。
溫嘉玉其實從前不叫溫嘉玉,他是十一歲的時候,才有的這個名字,在那之前,他只是他娘親口中的小酉,因為他出生在酉時。
他沒有出生在離緣谷,而是在一個無人知曉,無人在意的小村落,以至于因他降生而高興的人,也只有他娘一個。
他娘那會兒總愛跟他說,她從前孤身一人,但有了他,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就不會孤單,每天都可以過得很幸福。
但其實他們家與幸福兩個字相差甚遠,他們家很窮,娘的身體也很弱,所以五歲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下床。
可這嬌弱的娘,還是将他拉拉扯扯着帶大,原先他不知道娘靠什麽将他養大,直到他到了愛玩的年紀,想出去結交朋友。
家附近跟他同齡的小孩很多,但沒有一個人跟他玩,因為每當他出現的時候,那些孩子的娘親都會跟看瘟神似的,拖着孩子往家跑,嘴裏念叨着什麽。
他一開始沒聽清那些詞,後來聽清了,從那些孩子的嘴裏。
他們在牙牙學語的年紀,學會了稱呼父母長輩,學會了讀書念字,也學會......
——叫他“不幹淨的野種”。
在那天,他終于明白出入娘親房間的男人是為了什麽。
娘親之前總說他們心善,特地來送他們錢糧,他對他們很感激,所以即便有些人讓他開口叫爹,他也能耐着惡心叫出聲。
惡心歷久彌深地在心底積壓,到最後,他連娘也覺得惡心了。
他不顧娘親的哭喊,獨自一個人跑到了街巷,但繁華是與他格格不入的東西,所以他就算從家裏跑出來,也只是從陰溝裏的耗子,變成人人喊打的耗子而已。
但也許他是幸運的,饑寒交迫的時候,有人施舍了他吃食,縱然是冷的,在他眼裏也是美味佳肴。
他吃着吃着,哭了起來,想起娘,也想起娘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
他急匆匆地往家趕,想着娘親吃到以後露出的笑容。
其實他這樣離家出走過很多次,每次都會這麽想着娘親。
但這次不一樣,可能來不及了。
娘在追他的時候,跌倒在了雪地裏,一跌,就再也沒有起來過。
而他離家出走時對娘親的惡語相加,也成了娘親臨死前最後的記憶。
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娘親小小的。
不僅臉小小的,墓碑也是小小的。
......
娘的死,成為他人生的一個轉折。
娘原來是一個大宗族的侍女,主子醉酒犯錯将她趕出了門,她後來知道自己懷孕,也不想讓孩子回到那樣冷漠的宗族中去,只想悄悄地将他撫養大。
但他卻先娘一步,松開了手。
所以娘在瀕死之際,寫了封遺信送過去。
信裏頭,娘親成了跟他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她只是住在他隔壁的人家,知道這個孩子身份不一般,不忍孩子孤苦飄零,特此告知。
溫家人把他領了過去,看了他的長相,測了他的血脈,便知曉當年事。
小酉有了新的名字溫嘉玉,穿上了新衣裳,住上了新房子,有了新的母親跟父兄。
他幹幹淨淨地從孤兒變成了溫家子。
可是身上幹淨了,心裏卻有什麽東西開始腐爛,嗆鼻的惡臭令人崩潰。
娘的死像一道傷口,懸在他的傲慢之上,他以為時間能将其風化愈合,結果卻愈加灼痛。
他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麽,也從沒有如此盲目、絕望,而又痛苦。
這樣的情緒成日折磨人,讓他做出了選擇,溫嘉玉特地挑了個跟娘走時一樣的大雪日,紛紛揚揚的雪沫子一落地,就被他的鮮血融化。
他的傷口足夠深,足夠決絕,可他還是沒能死成。
交好宗族的小女兒,發現了他的情況,焦急地喊人。從那天起,他床榻邊,多了個人。
聽家仆說,她是周家的孩子。
富貴人家的大小姐,總是熱衷于救人的戲碼,俨然把自己當成醫者,成日地待在他身邊。
她真的很吵。
但有她,那些煩人的兄弟姐妹不會虛與委蛇地湊過來,所以溫嘉玉默許了她的存在。
她總是每天變着花樣帶東西,把他空曠的房間很快堆滿,但她還是在不停堆,所以他不得不重新整理房間,日日如此。
直到他的傷好,她要回家去了。
溫嘉玉沒去送她,他只是繼續重複着過以前的生活,只是不喜歡安靜,也忘記去尋死了。
......
他就那樣長大,她第二次來他家時,比以前高了很多,但還是比他矮。
她告訴他,父母這次來,是要定婚事,想問他有沒有人選。
他想,他那些肮髒虛僞的兄弟配不上她,他們沒有資格,不可以娶她。
——絕對不可以。
她值得更好的人,那個人......
能不能是他?
他們青梅竹馬,年少相知,為什麽不能在一起?
對,他們就該永遠在一起。
他知道他是不入流的妾生子,可他的愛不是,他比起那些兄弟,一點也不差。
溫嘉玉比以前更愛修煉了。
他本來天賦就高,加上刻苦的努力,更加日行千裏,所以他很快打敗那些年長的兄弟,成為了少莊主。
許多人恭維他,賀喜他,但他內心平靜如水,直到十八歲生辰。
那年他最好的生辰禮物,是跟她的一紙婚契。
他從此有了名正言順出現在她身邊的身份,可以堂而皇之地與她接近。
即便周玉煙對婚事抗拒,他也覺得沒關系。
只要她不愛上別人,只要她肯留在他身邊,他就什麽都可以去做,也什麽都做得出來。
他曾怯懦、崩潰、自我否定,以為人生永遠暗無天日。
但在他失去光明的那天,他遇見了太陽。
所以當沈淑告知他周玉煙身世時,他也毫不猶豫地同意。
——他說他知道,他清楚,他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