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奶奶(4
奶奶(4
二十年前發生的事
奶奶帶着徐念舟去菜市場。
徐念舟聞到了很濃的青椒味。
徐念舟不喜歡青椒味。
奶奶買了一小顆白菜,一根黃瓜。
徐念舟已經知道他們今天要吃什麽了。
他蹦蹦跳跳牽着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大,滑,皺巴巴,有點黑。
他的手小,出了點汗,黏,胖胖的,白。
回家路上,他們經過便利店,徐念舟跑進去,看見一個很可愛的小手槍。
足足看了五分鐘。
時間長到奶奶先回家了。
過了一會兒,徐念舟踩着破了洞的運動鞋,跑上樓,很大力地敲門。
他們家對門的女人就舉着鍋鏟出來,說敲敲敲,敲什麽敲,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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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念舟最後連哄帶騙讓弗希斯報出了家裏地址,打車把他送回去。
然後才打車回自己公寓。
公寓很黑,他沒開燈。
他迫不及待掏出手機,再次給尤頌打去電話。
那邊依然很吵。
背景音裏有抽泣的女聲。
不過一下子就安靜了,什麽都聽不見。
過了幾秒,徐念舟又聽見手機主人平靜的呼吸聲。
“我好想你。”徐念舟說。
“我想現在就飛過去見你。”尤頌帶着笑意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剛才她男朋友也在哭,哭得特別傻,我看見,想到了小時候的我,我第一天上幼兒園,死活不肯讓奶奶走,就抱着她的腿哭。”
徐念舟突然沒頭沒尾地說。
尤頌顯然發現了這句話裏的重點。
“你認識她男朋友?怎麽認識的?”
徐念舟擡頭看着天花板,腦袋渾渾的,不知道該怎麽組織措辭。
“我先去洗個澡,一會兒和你說。”
他真的去洗澡了,然後把自己砸到床上,手機扣在被子上,腦袋一歪就睡了。
完全沒有想到大洋彼岸還有個人在等他電話。
等徐念舟從被子裏擡起頭的時候,陽光已經從沒拉緊的窗簾縫隙裏溜進房間,變成一條豎線躺在地上。
手機還剩8格電,徐念舟想起來昨天他忘充了。
他把挂在床頭的充電線拉過來,插上手機,爬起來去洗漱。
随便用水潑了把臉,他把牙刷叼嘴裏,去雜物間拆純淨水,倒進牙杯。
自從來了英國,徐念舟的早餐就是雷打不動的咖啡面包,只有尤頌在的時候才有略微改善。
難吃是難吃,但是省事。
二十分鐘後,手機差不多充滿,他頂着黑眼圈,出發去上班。
弗希斯今天和他同一時間踏進公司,看見那雙發腫的藍眼睛,徐念舟想到昨晚的事,突然就笑了。
很快他又發現,自己昨晚忘記了什麽事。
回到辦公室,他就給尤頌打去了電話。
這個點尤頌應該快下班,也有可能約完會就回家了。
總之,大概率比昨晚更方便接電話。
“我剛才睡着了。”徐念舟拿着手機的那只胳膊肘撐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在面前的鍵盤上敲敲打打。
“剛才?你指的是七小時前嗎?”尤頌聽不出來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徐念舟只能感覺到他是在笑的。
“我喝了酒,頭有點暈,就睡着了。”徐念舟停下打字,專心于電話,“體諒一下老年人吧。”
“你不老。”
聽了這句話,徐念舟笑了。
“你昨晚睡了多久?”尤頌又問。
徐念舟擡着頭,看了看天花板上很有設計感的十字架型吊燈,覺得這間辦公室的原主人一定是個很忠實的基督徒。
“五六個小時吧。”
尤頌沉默了:“那你今晚要早點睡,別出去喝酒了。”
“想你了,見不到,聽不到,不就只能喝酒,喝完酒就能夢到了。”徐念舟又開始看電腦上的文件,他發現打電話真是個無聊的活動。
見面的時候可以摸摸臉、摸摸頭發、摸摸別的地方,那樣純聊天一點也不枯燥。
“知道了,你現在在家還是在外面?”徐念舟問,他打算要挂電話,然後等到幾天後尤頌過來,和他當面講話,渴望他說出“在外面”三個字
“在家,我和丁瑜,就是那個女生,我們吃完中飯就分開了。”
“哦。丁瑜還好嗎?”徐念舟客套地問。
“不太好,他們挂了電話之後她就開始哭,水龍頭一樣。”
兩個人真是絕配。
徐念舟評價。
“好了,我要挂了,我上班了。”徐念舟說着按下那個紅色按鈕。
嘟、嘟、嘟一陣忙音,手機裏不再有聲音。
辦公室裏只剩下鼠标輕點和鍵盤敲擊的聲音。
把自己投入工作的徐念舟覺得,其實在國內國外都一樣。
辦公室都有很足的空調冷氣,辦公樓有落地窗,能看見繁華的大都市。
只不過徐念舟的屋子換成了公寓,他只會在周末短暫地有一個家。
有多短暫呢?僅僅二十四小時多。
他仍然是很幸運的,有人會為了這二十四小時,甘願坐來回将近三十個小時的飛機來找他。
周五,徐念舟應酬,本身就喝很多了,結束後和上次一樣又鑽進就吧,一個人喝到很晚,都忘了會有人回來。
他甚至不清醒到把公寓當成老樓,去安全通道一路爬上十七樓。
“怎麽還沒到。”徐念舟扶着十四樓的牆壁喘氣。
等他終于到了,又開始往地毯底下找鑰匙,沒找到,就把門敲得咚咚響。
好在他對門沒住人,不會有一個拿着鍋鏟的女人張牙舞爪了。
真的有人來開門了。
門後不是奶奶,是尤頌。
徐念舟的記憶終于回籠,想起來現在不是十一歲,而是三十一歲的自己。
他一下子往尤頌身上撲,尤頌愣了一下,立馬去接。
大概有五分鐘時間,兩個人就只是抱着,徐念舟呼出煙酒氣,吸入尤頌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沒多久,連走廊裏的感應燈都滅了。
分開的時候,尤頌把門關上,皺了皺眉。
“又喝酒了?”他問徐念舟。
徐念舟眸光渙散,慢悠悠走到沙發上,躺下,一動不動。
尤頌抱他去洗澡。
徐念舟笑笑,腦子有點遲鈍,把內心想法脫口而出:“不是還沒辦事嗎?怎麽和事後一樣。”
眨了眨眼,尤頌垂眸看他,徐念舟眼睛彎彎,在沒開燈的室內還是很亮,他摟住尤頌的脖子,親他下巴。
拿他沒辦法的尤頌低頭找到他的嘴唇,用兩小時把情況變成真的事後。
要不是徐念舟累了,他其實還可以堅持更久。
最後徐念舟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尤頌看他剛喝完酒,又不敢給他洗熱水澡,把水溫調得很低。
遭到了徐念舟的抗議。
指尖碰到浴缸水的那一刻,徐念舟“嘶”了一聲,說冷。
“我又沒給你加冰塊。”尤頌放掉點水,打開水龍頭,加熱的。
等同樣的行為重複了大概四次,徐念舟才滿意水溫。
“你泡着,我給你拿水。”
尤頌從櫃子裏找出之前買的蜂蜜,給徐念舟泡蜂蜜水。
“我們還和我爸住的時候,他每次喝醉回家,我奶奶都會給他泡蜂蜜水。”徐念舟一邊小口呷着玻璃杯裏的水,一邊說。
“告訴你件事情。”徐念舟臉上的笑變得很奇怪,他朝尤頌勾勾手指。
“那間屋子不止死過老太太,其實還有我奶奶。”
徐念舟小學畢業,還有兩個月就要去念初中的時候,他奶奶煤氣中毒死在老屋子裏,只給徐念舟留了十二萬塊錢遺産。
其中十萬是把屋子賣了換的。
時間過得很久了,徐念舟卻永遠不會忘記那兩個月。
不止三十一歲的他會記得,四十一歲,五十一歲,一直到八十一歲。
而就是這樣的徐念舟,在之後,搬回老樓,在自己原本的家的對門。
又經歷了兩次死別。
“老樓真是充滿悲傷的地方。”徐念舟把頭埋到洗澡水裏,往外吐泡泡,像只大金魚。
“老樓真是充滿愛的地方。”尤頌在浴缸邊席地而坐,手裏也拿着杯水。
徐念舟把腦袋從水裏拔出來,眼珠轉了轉,讓尤頌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他沒聽清。
“我說,雖然他們離開了你,但他們都很愛你。”尤頌在手心擠了點洗發水,往徐念舟腦袋上搓,“或許美好的事物都是短暫的,所以對你來說,那麽美好的他們也是短暫的。”
“那你也會離開嗎?”徐念舟喝完了蜂蜜水,把它放在浴缸邊緣。
空氣凝固了大概幾秒鐘。
“不會的。”尤頌抹掉在徐念舟耳朵邊上的泡沫,把徐念舟的空杯子和自己的半杯水放到地上去。
徐念舟擡頭看他,盯了幾秒,沒有說話。
“那你後來為什麽沒租原本住的那間房。”
“老太太小氣,那個時候她都還沒住過去,我磨了好幾天,她不肯。”
徐念舟伸出手,摸了把頭上的泡沫,擦到尤頌臉上。
“小氣,下次不吃她做的飯了。”徐念舟又說。
尤頌不由得嘴角上揚,捧起水,洗掉他頭上的白色泡沫。
等洗完澡,他們上床睡覺,尤頌問起散落在家裏各處的相框。
徐念舟來的時候帶了好幾個相框。
老太太的、奶奶的、李盼的。
奶奶的相框以前是被徐念舟放在冰箱下格第一層抽屜的。
奶奶怕熱,徐念舟就把她放在他能做到最冷的地方,雖然他沒有給冰箱插電。
李盼休息天不愛出門,徐念舟就把他放在櫃子的最深處。
他平時看不見他們,但他們一直都在,只要在,徐念舟就安心。
他會覺得是被愛着的,即使沒有什麽錢。
現在,三個人的照片都被擺在不同的房間裏。
書房是李盼,徐念舟在書架上放了好多盒拼圖。
廚房是老太太和奶奶,徐念舟偶爾會買點菜,下班做飯。
“我們的照片呢?”
“我們的照片——好像只有海邊那張吧。”徐念舟認真思考,翻身鑽進尤頌懷裏,嗅他身上的沐浴露味。
尤頌突然下床,拿着手機穿衣服:“你等我,我出去一趟。”
徐念舟不明所以,也坐起來。
等半個小時後,尤頌跑回房間,手裏已經多了個木質相框,裏面是他們在海邊,在金黃色夕陽下的合照。
“你……”
徐念舟不知道,尤頌是怎麽在這個五點以後流浪狗都不上班的城市裏,半夜找到地方打印照片的。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其實相框是被尤頌藏在行李箱裏,剛才他出去,只是蹲在門口玩了半小時手機。
那天以後,徐念舟床頭櫃上,除了一只木雕小狗,又多了一個相框。
徐念舟只是想到,小時候自己很想要一個玩具,奶奶出了一趟門,就真的給他買到了。
“奶奶,原來我現在,也還是會有人像變魔術一樣給我變出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