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奶奶(5
奶奶(5
二十年前發生的事
徐念舟去上學了,他背上書包,關上家門。
路邊有很高的電線杆,上面纏繞着扭動的,像黑色蛆蟲一樣的電線。
天上的雲也烏黑。
要下雨了。
徐念舟沒有傘。
他踢走路邊的一個空飲料罐,罐子咔咔響。
就在一個月前,徐念舟和奶奶一起被爸爸送出家門。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他們沒有傘。
他不讓他們回家。
但是奶奶說,他們倆會有個新家。
徐念舟不喜歡新房子,但喜歡奶奶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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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早上,徐念舟特意起了個大早,在尤頌出去晨跑的時候給他做早飯。
“其實不用的,你平時上班就夠辛苦了。”
“你就不辛苦?每周都飛來飛去的,快變成超人了都。”徐念舟正在平底鍋裏煎荷包蛋,拿鍋鏟壓了壓扁扁的蛋,它就滋滋響。
徐念舟玩了一會兒,就把它盛出來,又去給咕嘟咕嘟冒泡的山藥瘦肉粥關小火。
“你今天怎麽回來這麽快,之前不都得一個多小時嗎?”
今天尤頌只出門四十分鐘就回到了家裏洗澡。
“那是在想該給你買什麽早飯,想着想着就走太久了。”他在背後抱徐念舟,一頭濕發往徐念舟臉上蹭。
徐念舟給粥關火,剛打算再給他削個蘋果,尤頌的吻就落在了他耳垂。
之後是側臉,再之後是嘴唇。
最後他們一路到浴室。
原因是徐念舟不想洗床單換床單。
而且浴室裏洗澡方便。
他們耽誤太久時間,尤頌不得不縮短早飯時間到五分鐘,踩着時間點出門去機場。
徐念舟開車送他。
尤頌下車,背着他的雙肩包,站在機場門口好久,透過徐念舟駕駛座半開的窗戶,和他對視。
徐念舟也不走,足有五分鐘,等保安提醒徐念舟這兒不能停車太久,他才按按鈕,把貼了防窺膜的窗戶升上去,關掉雙閃燈,輕踩油門。
沒有和尤頌說再見。
葉繼本來已經很久沒聯系徐念舟了。
但周五,他打來了一個跨境電話。
“這周末以後葉弋都不會去英國了,小徐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
徐念舟幾乎是食不知味地帶着假笑和那群老外吃了一頓不怎麽樣的西餐。
局裏沒弗希斯,酒吧裏也沒有。
說起來,他已經一周沒有見到弗希斯,聽說他去中國了。
結完賬,徐念舟又找家清吧,坐進去找角落的卡座點酒。
十幾杯,他一個人喝的。
他很累,但不想停。
去廁所吐了一次,還在繼續喝。
一直到玻璃杯全部見底,他才滿足地去門口蹲着,靜悄悄抽煙。
半包煙被他抽完了。
他把煙盒捏成一團,覺得還不太夠,可是已經沒什麽辦法折磨它,也沒有什麽辦法折磨自己了。
這是他從國內帶來的最後一包煙,以後就得和弗希斯一起抽萬寶路了。
他不像弗希斯,尚且剩餘一些與現實抗争的勇氣。
也不太像尤頌,可以經常随自己心意做事。
他不像他們一樣年輕。
徐念舟只想回家的時候有人陪着。
那樣,一間房子才能叫家。
九月的倫敦已經不那麽熱了,徐念舟的西裝外套挽在手上,襯衫袖子折到小臂。
夜風吹來,灌進襯衫,他有點冷。
徐念舟把手伸到鼻子底下,聞到很重的煙味。
他又去借了酒吧廁所,努力洗手、漱口。
在二十分鐘後放棄了,一步一步走回家,把手晾在風裏,試圖讓風吹走氣味。
他在街邊左顧右盼,想找一家花店。
自從來了英國,徐念舟沒有再送給尤頌花束。
快走到公寓,才想起來現在太晚了,還開着的店只剩下酒吧。
走到公寓樓下,他沒有進電梯,硬生生爬到十七樓。
時間越久,味道越淡。
他敲門,有人給他來開。
他抱住那個人。
尤頌沒來的第一個周末。
徐念舟試圖給他打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機械女聲告訴他。
徐念舟又打。
“對不起,您撥打的……”
還打。
“對不起……”
他不知道最後自己打了多久,多少個。
總之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本來高高挂在天上的太陽已經快進行今日份的去世了。
第二個周末仍然是這樣。
他在手機沒電關機前插上充電器,抱着泡了蜂蜜水的玻璃杯,聯系弗希斯。
弗希斯說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徐念舟說他和他男朋友再也見不到面了。
他們倆一杯接一杯,一邊分享戀愛裏的一百件甜蜜小事,一邊思念各自心裏的人。
弗希斯的藍眼睛盯着藍色的酒,他想到了度假時,很多次和丁瑜看過的藍色的海。
徐念舟的黑眼睛盯着黃色的酒吧光線,他想到了和尤頌一起丢垃圾,看到的黃昏。
徐念舟想了想,打開手機上和李凝的對話框。
他問李凝葉弋最近怎麽樣。
【葉總這周,工作比之前拼很多,聽說周末都去公司,看起來像是葉董快去世了一樣】
【驚恐.jpg】
徐念舟笑笑。
【好吧,沒生病就行】
【你也保重好身體,以你的能力,肯定會很快升職加薪的】
徐念舟又發過去,然後沒看她的回複,擡頭喝酒。
走出酒吧,黑眼睛和藍眼睛一起抽萬寶路,他們在街上一邊走一邊醒酒。
路上看見很多睡覺的流浪漢,也有清醒的,他們發現了個帥哥,于是給帥哥遞煙,幫他點上,與他合照。
流浪漢的床鋪邊上有個舊木櫃子,櫃子頂放着由咖啡杯改成的塑料花瓶,裏面正好插着兩朵野花。
他把花取出來,送給弗希斯和徐念舟。
三個人又和兩朵花拍了合照。
徐念舟凝視野花很久,想到了上周五的經歷,自嘲般笑了。
拍到一半,倫敦開始下雨。
徐念舟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把自己的西裝外套送給了流浪漢,讓他拿來遮雨。
弗希斯也有樣學樣。
于是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周五夜晚,帥哥流浪漢收獲了兩件很貴的西服外套。
來自兩個陌生酒鬼。
他們兩個走走停停,繞了一圈,回到酒吧。
徐念舟鐘情于上次靠過的那根路燈杆,弗希斯問他是不是學狗在這撒過尿,标記過領地。
徐念舟差點把還燃着的煙頭喂他嘴裏。
抽到一半,徐念舟手機裏來了電話。
李凝的號碼。
“我爸每個月只給我五千,買不了機票來找你,還收走了我之前的手機,說每周都要查各種記錄。”尤頌不知道在哪打的電話,聽起來身邊有風聲。
徐念舟吸一口煙到肺裏,又吐出來:“然後呢。”
句式疑問,語氣陳述。
“然後……我不知道。”
徐念舟打開軟件,很沖動地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兩小時後起飛。
他把手裏的煙頭按在路燈杆上,和弗希斯說:“我要去中國一趟。”
然後試圖從酒吧裏雇一個沒喝酒的人,開車送他去機場。
正巧酒吧要打烊,酒保很樂意賺個外快。
機場的停車場離候機廳有點遠。
徐念舟一路小跑去安檢,候機。
最後上機。
除了身體和手機,他覺得自己可能連腦子都沒一起帶上。
十幾個小時後,中國的下午五點半,公司的下班時間,徐念舟風塵仆仆走進那棟大廈。
前臺知道他被調走了,但也還算公司的一員,以為他是有什麽要事,問都沒問,幫他開了打開的閘機。
徐念舟進入沒有人的電梯,按下自己很熟悉的樓層。
他知道尤頌頂替了他原本的職位,用他的辦公室。
一分鐘之後,徐念舟穿過一片漆黑的工作區,氣喘籲籲,推開同樣漆黑的玻璃門。
其中一張辦公桌後面,躺了一個正閉眼休息的,穿着白襯衫的男人。
辦公室裏有很濃的咖啡味、煙味。
沒有酒味。
男人手邊有個煙灰缸,裏面的煙頭密密麻麻。
聽見門被打開,他睜眼。
眼神直直對上門口的男人。
徐念舟心髒砰砰跳着,沖到他身邊,把他按在真皮椅上,揪起他襯衫領子,啃咬他的嘴唇。
手上力氣很重,嘴上也是。
很快徐念舟就嘗出了血腥味,他仍然吻得很用力。
這天晚上,他們在辦公室裏折騰到後半夜,又去車裏折騰。
徐念舟的襯衫已經皺得不能看。
他們都還是很興奮。
尤頌開車帶他去拆了一大半的老區,帶他看夜裏的海,給他指這顆星那顆星。
指到一半,徐念舟又吻他。
他們又在車裏折騰。
到日出的時候,他們目睹太陽複活。
太陽浮出水面,像是游泳的人在呼吸。
車裏沒打空調,窗戶全開着,外面的風灌進來,一點也不冷。
很溫暖,就像這座城市一樣溫暖。
溫暖是一種浪漫。
徐念舟和太陽一起,在浪漫、溫暖裏複活。
在尤頌的愛裏呼吸。
他們的衣服都穿不了了,在街邊找了間開得很早的服裝店,買了兩套合身的衣服,去酒店開房間洗澡,然後不穿衣服,抱在床上睡覺。
等醒來,又是下午五點。
現在是北京時間,周日下午五點。
倫敦時間,周日上午九點。
如果徐念舟想周一的工作有精力的話,現在就得定機票回去了。
但他在酒店房間裏,床上,緊緊擁抱尤頌。
“你怎麽知道我在辦公室,我連燈都沒開。”尤頌的聲音在徐念舟頭頂。
“除了辦公室,我沒地方去了,我想着,實在不行就在辦公室睡一晚上。”
徐念舟說得很輕描淡寫。
又躺了半小時,徐念舟從被子裏把自己扯出來,坐在床上。
“餓了,我又三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然後他們點外賣。
徐念舟從琳琅滿目的美食裏亂點一通。
吃多了白人飯,他是真的太想念中國食物。
尤頌在他身邊,把他抱在懷裏,摸着他的腰,不斷給他投喂吃的。
“你真的太瘦了,趕緊多吃點。”
徐念舟很撐,慶幸這次沒吐,覺得可能是東西太好吃。
徐念舟說要出門逛逛,尤頌點頭。
窗外又下雨了,下得好大。
他們下車,尤頌為徐念舟撐着傘。
徐念舟的思緒被牽引到很多年前。
“奶奶,這次我有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