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有雪

第15章 奶奶（1

奶奶（1

十多年前發生的事

這是六年級孩子待在學校的最後一天。

一群孩子明明剛剛還說舍不得。

放學鈴聲響了，全教室的學生搶着回家，一個個跑得比兔子快。

徐念舟和他們不太一樣。

他慢慢悠悠地踱着，偶爾踢踢路上的石子，或者和老師們打招呼。

徐念舟成績好，不惹事，老師們都很喜歡他。

他兩個月以後就要去上寄宿學校，初中。

如果爸媽也能喜歡他就好了。

盡管徐念舟走得很慢，學校不大，他很快就到了校門口。

奶奶不在。

可能睡過頭，可能在做飯。

但他們兩個的晚飯，永遠都是一個菜加兩碗飯。

徐念舟經常半夜餓醒，可是冰箱常年當擺設，裏面根本沒有放東西，甚至沒有插電。

老鼠吱吱吱地叫，蟑螂好一點兒，關了燈以後就不飛了。

徐念舟一個人往家的方向走。

那個時候，他還管那間屋子叫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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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念舟起來的時候，尤頌已經出門晨跑了。

他把小盒子放進行李箱，把木雕也放進行李箱，把唯一的一件毛衣放進行李箱。

他想到自己上一次整理箱子，是從大學裏回到老區，再上一次，是從老區到大學去。

想了一會兒，他吸吸鼻子，拉上行李箱拉鏈，給尤頌發消息。

【不用給我買早飯，我走了】

他找了家近的花店，買了一束花，放到尤頌的床頭櫃。

可能昨晚睡得實在不早，上樓下樓就把他累到了。

徐念舟打開小程序，叫了輛車，去機場。

車子慢慢駛入他的視線，他最後從車窗裏深深看一眼老區。

其實這兒的居民最近陸續搬走很多了，不然昨晚他們吵架肯定要被人罵。

“這兒是不是快拆遷了？”司機很無聊，和他搭話。

車裏煙味很濃，還有一種獨屬于中年男人的，不太好聞的味道。

“嗯，還有半個月了。”

“房子是你的嗎？”司機從鏡子裏打量後排的徐念舟，看他打扮得人模狗樣。

徐念舟笑笑，本來不太想說話，看見司機那個樣子，還是開口了：“嗯，但是以後不待在這兒了。”

中年男人的眼神帶上了羨慕：“有錢人啊，我要是有這福氣，就不跑滴滴了。”

“你去機場是飛哪啊？”

“英國。”司機開車慢慢悠悠，徐念舟能把窗外的街景看得一清二楚。

“你說不住這兒了，不會是要去國外定居吧？”

“差不多，我去工作。”談到工作，徐念舟腦子跳出了那間辦公室，辦公室裏發生的事，辦公室裏的人。

司機還想問點什麽，徐念舟就來了個電話。

是尤頌。

他盯了屏幕幾秒，滑到接聽：“喂，嗯，我已經出發了，在去機場的路上。”

“我……”徐念舟有點心虛，“可能……不回來了，你住回自己家去吧。”

那邊還想說點什麽，徐念舟已經把電話挂了，又開始盯着屏幕發呆，過了幾秒，眨眨眼，對着腕表發呆。

現在是早上七點五十，沒到情人在橋上碰頭的時間。

“謝謝啊師傅。”徐念舟從後備箱取出自己的行李，走進機場大廳，過了防爆檢查，去排托運。

時間很早，機場人不少，他找了一條比較短的隊伍，很快發現它短是有原因的。

轉運行李的履帶時常暫停，導致這個窗口辦理的速度異常慢。

徐念舟整整排了四十分鐘。

他開始懷疑自己，明明是單位報銷，為什麽要買一張經濟艙的票。

他把這個歸結于自己太久沒出差，忘記自己有各家航司的會員卡。

最高等級的那種。

好在他提前兩小時就到了機場。

進入候機廳，他買了杯咖啡。

冰美式刺激得他有點胃疼，他按了一下小腹，很快不疼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是欠教訓。

喝完咖啡，玩了半小時手機，他就去登機口了。

尤頌發來好多信息，他都沒回，只留下一家酒店的地址。

那是他提前訂好的，打算先湊合住幾天的酒店。

終于可以上飛機，他站在擺渡車裏，本來想拍一下窗外的風景，又覺得不太好看，于是放下了手機。

走上飛機，他給尤頌發一條：【要出發了】

等到幾分鐘後，他打開手機的飛行模式，尤頌都沒有回。

飛機上wifi信號很差，根本不能奢望它管什麽用。

徐念舟百無聊賴，開始睡覺。

一覺醒來，難吃的飛機餐時間已經過了。

他看了眼手機，發現自己睡了快六小時。

飛機都要到目的地了。

說不上來，他還是很累，于是又睡。

又睡了很久很久，做了很多個夢，最後是被隔壁的好心小孩叫醒的。

徐念舟很餓，像個喪屍一樣解開自己的安全帶，他覺得自己能吃頭牛。

現在是早晨九點多，周日的倫敦。

徐念舟拖着行李箱，有氣無力地在路邊攔車，報目的地。

司機見他是亞洲面孔，還拖着行李箱，輕易以為他是游客，很熱情地說：“wee。”

徐念舟沒有心情和他打招呼，笑了笑問有沒有吃的。

司機從副駕駛拿來一包早餐餅幹，徐念舟沒客氣，狼吞虎咽吃掉了。

很快，他發現一個問題。

他沒有錢付司機車費，而且周末也沒有銀行營業。

這一趟來得實在太匆忙。

他只能從錢包裏拿出一疊人民幣，數了整整十張出來，誠懇地道歉，和司機說自己沒換錢，這約等于一百鎊。

好在司機人不錯，接受了外國的貨幣。

徐念舟松了口氣，去前臺辦理入住。

回到房間，他很累，不想動，又睡不着。

吃了那一包餅幹，胃裏的饑餓感并沒有減少，甚至他現在有點想吐。

他拖着腳步去衛生間，用手肘撐着臺面，整個腦袋快栽進陶瓷洗手池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但是只有一堆餅幹屍體和胃酸，連咖啡都已經沒了。

徐念舟的喉嚨裏像着了火，他打開水龍頭，喝了一捧自來水，然後大口喘氣。

他擡起頭，望見鏡子裏一張蒼白的臉。

他抽出最後的力氣洗了個澡，在床上悉悉索索、翻來覆去。

可是睡不着。

滿腦子都是中國，都是他的鄰居、奶奶、老太太、小狗、尤頌。

他忽然想到什麽，打開手機。

有只大狗給他發消息。

【你在哪間房，我上飛機了】

徐念舟腦子轉很慢，想了好幾秒，最後站起來，到門口，打開房門，看了一眼房號，是507。

說來也巧，他在老樓的房子也是五樓。

【507】徐念舟繼續打字【你能不能帶點吃的來，到了給我發信息，我沒回你就自己開間房吧】

然後他把手機一丢，又睡了。

等睡飽，客廳落地窗外的烈陽已經變成夕陽了。

徐念舟沒拿手機，不知道為什麽起了床，軟手軟腳去開門。

發現尤頌正蹲在門口玩手機，手裏還提着一袋東西。

“不是讓你自己先開間房嗎？”徐念舟有氣無力，全身的依靠是手裏的門把手，他覺得只要這個門把手消失，他就會倒地不起。

尤頌看他狀态不好，起身先把他抱到沙發上坐着，才回去關門：“想着你應該很快就會來給我開門。”

尤頌把袋子打開，裏面是一大堆零食。

“餐館都關門了，連超市都很難找，我怕你太餓，就急匆匆買了點。”

徐念舟先拆了個面包，和平時吃東西不一樣，他小口小口吃。

從袋子挑出一盒牛奶，尤頌為他插好吸管，遞過去。

“別噎着了。”

“餓了多久啊？”

“也沒多久，就是出發的時候一直到現在，只喝了杯咖啡，吃了包餅幹。”他沒說自己嘔吐的事，希望吃完這個面包他不會立馬又想吐。

好在沒有。

“我小時候也經常挨餓，我和奶奶住一塊，就在老樓那片，我們沒有錢。”一次性吃掉半袋，價值五十鎊的零食，徐念舟躺在沙發上，消化。

“經常吃的是清炒大白菜、清炒黃瓜、清炒莴筍、炒土豆。”徐念舟朝尤頌笑，“然後配兩碗大米飯，菜根本不夠吃，但是也沒別的選擇。”

尤頌坐在他邊上，一下一下捋着他光滑柔軟的發絲。

“你怎麽就來了？”徐念舟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邊上，蹭了蹭。

“你給我發地址不就是想我來？”

徐念舟橫躺着，尤頌正坐着，徐念舟把腦袋挪到了尤頌大腿上。

“那以後呢？”

按照他們現在這樣，徐念舟覺得，一定是尤頌在每個能過來的日子，坐十幾個小時飛機來找徐念舟。

再在一段時間之後坐十幾小時飛機回國上班。

先不管花不花錢的問題，那樣太累了。

對視十幾秒，尤頌說：“我打算好了，周五一下班就去機場，周日早上出發飛回國，差不多可以在周一準時上班。”

“人家周末都在好好休息，你先飛一次，再飛一次，比出差的人還要忙。”徐念舟伸手，摸摸他的臉。

尤頌的體溫很暖，徐念舟的手則冰冰涼涼。

他很怕冷，所以喜歡待在老區，雖然會出汗，會出很多汗，但是一點也不冷。

“我去把空調調高一點。”尤頌說。

徐念舟卻拉住了他，坐起來。

“暖和起來的辦法很多，也不一定要調空調吧。”

笑了笑，尤頌看了他一會兒，俯身吻他的嘴唇。

一個小時以後，徐念舟的确熱起來了，是真的很熱。

像在老區那麽熱，像在窗口一邊抽煙，一邊看尤頌做飯那麽熱。

尤頌請了周一的假，但為了準時上班，陪徐念舟吃完中飯就背着包，打了一輛出租車，消失在倫敦的街道裏。

倫敦街頭很多人，不像老區。

形形色色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太多太多了。

多到不會有人在意街上是否走着一對同性情侶。

可是夏日的倫敦天氣依然很熱，他們去吃飯的時候沒有牽手，只是并肩走着，偶爾互相碰到，看起來也并不像情侶。

等到尤頌真的完全離開，徐念舟才想起來，忘記告訴他，下次別來了。

他想到自己和奶奶打出租車離開家，他的父親就告訴他們。

“不要回來了。”

奶奶眼眶紅紅的，徐念舟什麽都不懂。

“不要哭啊，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