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狗(7
小狗(7
七年前發生的事
沒幹嘛。小狗說。
李盼耷拉着腦袋,他右手被徐念舟拿尺子打腫了。
半個小時前,他被徐念舟踹出家門,但撬開門鎖回來了。
徐念舟找人直接換了扇門,比之前那個小鐵門結實多了,根本撬不開。
然後他把一把鑰匙放到地毯底下,這樣下次李盼就不需要撬鎖。
徐念舟告訴他,再去別人家偷東西,就要再趕他走。
李盼不想走,可他偷東西只是為了活着。
徐念舟問他打工賺的錢是不是不夠。
李盼很認真地思考,其實是夠的,但是他就是想偷。
錢嘛,越多越好。
徐念舟拿起那把十五厘米的透明塑料尺,往李盼手上重重拍下去。
“咔”一聲脆響之後,尺子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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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幹嘛呀。”尤頌瞥到徐念舟的腕表,笑笑。
“法拉利開着是什麽感覺?”徐念舟把頭靠在尤頌後背,聲音裏很是疲憊。
“空間太小了,坐着不舒服。”葉弋下意識回答。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徐念舟松開了他。
就該是這樣的。
“李盼也很喜歡法拉利,說要是有一天他能偷一輛開,該多好。”李盼真的說過。
“你要是喜歡,我下次讓司機開過來。”尤頌正在炒梅豆,裏面加了點蒜,味道聞着很香。
徐念舟癱在沙發上,衣服也沒換,說好。
夜裏,徐念舟又去拼拼圖。
這次尤頌沒有幹擾他,只是盯着他手腕上沒摘的表:“我爸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麽。”
句子是問句,語氣又平淡無比。
“嗯。”
“手表不是我準備的……”尤頌說。
“我知道。”徐念舟打斷他,“但是我不能不收。”
或許葉弋可以随心所欲地忤逆他父親,可徐念舟不能随心所欲地忤逆葉繼的意思。
徐念舟沒有擡頭,尤頌看見他那拼圖的手在發抖。
尤頌想抱徐念舟,最後沒有動,走到客廳,從徐念舟兜裏翻出煙盒和打火機,在廚房窗口抽煙、吹風。
那一刻,他和幾個月前的徐念舟對視。
夏日夜晚的熱風吹在尤頌臉上,他比風更熱。
眼淚一滴兩滴打在窗框,好像在下毛毛雨。
徐念舟走出來,腳步很輕。
他把尤頌手裏的煙掐了,按在窗框上,然後和尤頌接吻。
他們這晚只是接吻,沒有做別的。
徐念舟拼拼圖到後半夜,還剩三分之一沒拼完。
尤頌覺得他拼上瘾,扛着他下樓,又上樓,要到徐念舟卧室睡覺
徐念舟掙紮中踢掉兩只拖鞋,但是尤頌始終沒有放開過他。
“李盼還沒你高吧?”把男人扛到門口,尤頌放徐念舟下來,很驕傲地問,“那肯定扛不動你。”
徐念舟随口說:“那怎麽了,人家可愛。”
“我不可愛嗎?”
徐念舟掏鑰匙的動作一滞,回頭,上下打量一遍尤頌,很勉強地說:“嗯嗯嗯,你說的都對。”
接下來半個月,徐念舟一直很忙,每天都在加班,至少晚上八九點才從公司出發回家。
他手上大小項目很多,上面突然催得很緊。
想都不用想,肯定和葉繼有關。
他想做什麽呢?徐念舟不知道。
他預感不會是什麽好事。
所以抓緊時間在每晚夜深人靜打算回家的時候,和邊上的尤頌做點愛做的事,在辦公室裏。
“不是要回家了嗎?你很喜歡辦公室?”尤頌看了一眼被他們用西服外套蓋起來的監控攝像頭,很不理解徐念舟的做法。
在空調房裏出完汗,又不能馬上洗澡,很容易感冒。
徐念舟正走到角落裏把弄髒了的衣服撿起來,把幹淨的襯衫穿上。
“你也挺喜歡的吧。”他對尤頌笑笑。
扣子一顆一顆系到頭,徐念舟身上的印子也一點一點被掩蓋。
很快,他們就像沒事人一樣并肩離開公司。
徐念舟沒有馬上把車開回家,而是停在了一家商場門口。
“等我一下。”他開了雙閃燈,彎腰下車,進入明亮的商場。
車外太熱了,就這麽幾步路,徐念舟是小跑過去的。
出來的時候,他抱了一束花。
仍舊是向日葵。
拉開車門,徐念舟快速坐進來,把花扔給尤頌。
“這麽晚了,都不新鮮了。”尤頌嘟囔一句。
徐念舟瞥了他一眼,發動車子:“哪有,下午剛到的。”
“那也不新鮮,放不了幾天就要枯。”
徐念舟調頭往老樓開,眼睛彎彎的:“哪有鮮花不枯萎的,下次給你買永生花算了。”
今晚商場附近不少車,似乎有什麽活動。
這時徐念舟才想起好像剛才看見了什麽七夕節廣告牌。
他左手探進自己口袋,摸了摸裏面的小方盒子。
“不要,不就是塑料花,哪有鮮花好看。”
但是鮮花真的很貴,一百塊錢一束,一周兩束,一個月要花徐念舟一千塊錢。
這些錢存到銀行一年能吃好幾塊錢的利息。
“好看好看,好看就送你。”徐念舟心疼、肉也疼。
到家,徐念舟看了看那幅被他拼好的小狗圖案的拼圖,然後端起來,找了個地方丢掉了。
嗯,那個地方就是垃圾巷子。
“我以前還給李盼燒過拼圖,都是我拼完再拆開燒過去,這樣他看我拼過一遍,自己拼就更簡單。”
不過徐念舟覺得,對李盼來說,拼拼圖應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他喜歡拼拼圖。
“你怎麽知道他會看見?”尤頌擡頭,天上有雲,也有月亮,沒有星星。
“他沒地方去。”徐念舟說,“他爸媽覺得他是壞小孩,他姐姐希望他是壞小孩,只有我願意收留他,他也喜歡待在我家,趕都趕不走。”
那樣的人,就算死了,也不會很想投胎吧。
“那他看見你和我在一起豈不是會很傷心?”尤頌雙手交叉在腦後,繼續和那一輪月亮對視。
看到路邊的小店,徐念舟拉着尤頌進去買棒冰:“管他呢,死都死了。”
挑了一袋子棒冰,徐念舟掏了一百塊錢給老板娘,讓她不用找了。
老板娘眼睛本來就小,一笑,就完全看不見了。
攤開袋口,徐念舟讓尤頌挑。
尤頌拿了一支鹽水的,糾結了好幾秒,欲言又止地觀察徐念舟。
“有事就說。”徐念舟已經拆了小布丁,叼在嘴裏。
“你真的有過心理問題啊?”
徐念舟随意地糾正他:“把過去掉。”
“但是沒有很嚴重,就是受刺激了才會有點手抖,平時沒感覺的,你放心。”徐念舟對他眨眨眼,吸溜一口棒冰。
天氣太熱,怕袋子裏的棒冰化掉,徐念舟提議他們跑回家。
沒等尤頌回應,徐念舟已經折起袖子,拉着尤頌的手臂了。
然後兩個男人,穿着拖鞋,跑得像要去救火一樣快。
他們沖回尤頌廚房,發現冰箱裏放滿了菜,又沖到徐念舟廚房。
徐念舟的冰箱根本沒插電。
“那個時候我還想着要不要把它賣掉換錢呢,現在想想幸好沒賣。”
尤頌把冰箱搬開,他們從後面找出電線、插頭,然後插到牆上。
打開冰箱門,裏面的小燈立刻亮起。
“居然還能用。”徐念舟提着棒冰驚呼,然後塞進下格第二個抽屜。
尤頌笑了,笑得很大聲。
徐念舟也笑。
“感覺我們倆确實挺像瘋子的。”徐念舟說。
很晚的時候,尤頌已經睡着了,徐念舟從兜裏摸出那個盒子,藏到屋子的角落。
他去上個廁所,回來時,尤頌在自己包裏翻找什麽,然後找出了一個木盒子。
“忘了給你了,七夕節快樂,我自己雕的。”遞給徐念舟之後,他就倒回床上睡覺。
徐念舟打開盒子,裏面躺了一只木雕小狗。
尤頌突然又坐起來:“就是我爸送你表那天下午,我找了個木藝工作室雕的,後來還請那個女老板喝下午茶,好倒黴,車還沒油了。”
徐念舟想到自己在加油站看見的場景。
“睡吧,我挺喜歡的。”
“我雕的不是李盼,是我。”尤頌閉着眼抱他。
“嗯。”徐念舟笑了。
做完大多數項目,再也不用加班的那個周五,徐念舟依然去找葉繼。
“最近做得不錯,你很厲害。”
“謝謝葉董。”徐念舟心裏長舒一口氣。
“國外分公司剛好有個高官最近離職,你領導推薦了你。”葉繼微笑着,擡頭看他。
徐念舟站在葉繼的辦公桌前,愣住了。
幾秒之後,他沒有說別的,問:“什麽時候要走。”
葉繼笑容更加舒展,連聲說好。
“下周一就去吧,也省得你們天天費勁巴拉遮攝像頭了。”
之後他又嘆氣,徐念舟覺得他可能是真的老了。
“你要是個女孩,我就同意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非他媽媽不娶的,愛情真的太美好了。但你是個男孩,又這麽有能力。唉……”
徐念舟朝他笑笑,用西裝外套的袖子把手表遮住了:“沒什麽好可惜的,葉董,我都明白。”
徐念舟和葉繼道別,離開辦公室。
他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公司。
他找李凝。
“徐總,有什麽事嗎?”
李凝自從上次被罵過,再也不敢接近徐念舟。
“你認識李盼,對不對?”
李凝愣住了,很輕微地點頭。
“您知道他在哪嗎?我下時候,對他不太好……”
接下來的五分鐘,徐念舟聽李凝全方位忏悔了直接自己的罪行。
包括但不限于誣陷李盼偷東西、潑濕他的作業本。
“但他走了以後我們就開始後悔,我一放學就去貼尋人啓事,周末也不休息,四處問,就是找不到他。”
李凝捂着臉,眼淚不斷從下巴滑落。
徐念舟抽了紙遞過去。
“他現在還好嗎?”李凝問。
徐念舟眨了眨眼:“他挺好的,你別哭了。”
他覺得李凝這個表現不像演的。
“你們在哪貼的尋人啓事?”
“我們家在城西,在那附近貼的。”
老區在城東,他們兜風那天只在城東打轉,最後去了東邊海岸。
下午的事,徐念舟沒有告訴尤頌。
他甚至很努力地找尋一個吵架的理由,好讓尤頌對他失望。
這樣他可以走得安心點。
在他細致入微的觀察下,終于發現了一個很适合吵架的時間點。
“我真的覺得李盼和我很像。”大半夜,他們都沒什麽睡意,徐念舟突然說。
“你和他一點也不像。”尤頌終于忍不住說。
靠在他懷裏的徐念舟突然坐起來。
“是嗎?哪裏不像?我和他一樣可憐,我沒有爸媽,他也沒有,我沒有錢,他也沒有,我沒有愛,他也沒有,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我們哪裏不像?”徐念舟緊握了雙手,“葉弋,你從小被你爸媽寵到大,你是個大少爺,你當然沒法體會我們的感受,你出生時所擁有的很少一部分,已經是李盼到死都沒得到過的東西了。”
尤頌抓住徐念舟的手,想把它張開:“你不會偷東西,就算你再窮,你都不會做錯的事,但他不知悔改。”
雙眼通紅的徐念舟只是冷笑,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演的,還是真情流露了:“他不知悔改嗎?”
“那天本來是他的休息日,但他還是去了他打工的餐館,他是想給我買花,才會去那個人上偷錢的。”
他渾身顫抖,半跪在床上,抓緊葉弋的肩膀,和他對視,“你告訴我,他有什麽錯,他只是,想在我生日那天,給我買花……”
徐念舟的聲音越來越低,花字之後就聽不見了。
尤頌不敢看他眼睛,又慶幸至少自己知道了徐念舟的症結所在:“你先冷靜一下,你聽我說。”
“滾出去。”徐念舟忽然把頭轉向牆壁,看也沒看就伸手指着卧室門,“這裏是我的房子!你滾出去!”
尤頌看他失去理智,只能撿起衣服褲子,慢慢退出房間,離開房子。
徐念舟甚至送他到樓道,然後掀開地毯,把底下的備用鑰匙拿出來扔在玄關,甩上了門。
樓上大哥正對着樓梯間的窗口抽煙:“喲,被趕出來啦?小徐平時不這樣的,你別傷心,哄哄就好了。”
尤頌脾氣很好,擡頭朝黑暗裏的男人笑了笑。
“抽煙嗎?”男人晃了晃手裏的煙盒。
尤頌搖頭,慢慢往下走。
徐念舟松了一口氣,剛才吼得有點缺氧,回到卧室,背靠床頭櫃,滑坐在地上,又從抽屜裏摸出一包煙、一個打火機,點燃。
卧室有窗,和客廳那扇朝相反的方向,窗外很黑,室內也很黑,徐念舟沒有開燈,一直盯着橙紅色的煙頭,它在黑暗裏發抖,又很堅強地燃着。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倒是不大,這次懂得循序漸進了。
徐念舟一邊抽煙一邊看雨。
大概二十分鐘,他有點累,想躺回床上,聽見卧室門被人打開了。
濕淋淋的尤頌手裏提着同樣濕淋淋的鈎索。
“上次放我家的,要是沒有它,我還不知道怎麽過來呢。”
徐念舟愣了愣,想起來自己沒關客廳的窗戶。
他把煙按在地上,起身,看着尤頌,把他全身摸個遍,他為尤頌膽戰心驚,不敢想象尤頌如果半道墜落,又會給自己留下多久的悲傷。
下一秒,尤頌抱住他:“李盼很好,你也很好,你們都不可憐,至少你們那個時候還有彼此。”
李盼對徐念舟是有愛的,或許徐念舟對他沒有。
徐念舟只當他是弟弟,和李盼上床,是縱容李盼愛他,看到李盼死了,只覺得是自己沒有教好。
他為小狗、為弟弟的死難過。
而不是為了愛人的死難過。
徐念舟的心咚咚跳着,要和尤頌分離這件事,一定是李盼知道徐念舟這麽無情之後的懲罰。他想。
“你怎麽和他一樣,趕都趕不走。”徐念舟這回是真的有點想哭了,但他拼命忍。
他們都很好,徐念舟才是最差的,什麽都有了,還裝得委屈,裝得什麽都沒有。
“他在幫我啊,我肯定要把你哄回來的。”尤頌看看被他随手放在門後的鈎索,又看看被徐念舟擺在床頭櫃的小狗。
“我知道,偷東西是他的壞習慣,但是我也沒辦法,我打過他的,也趕走過他,他一把鼻涕一把淚,抱着我的腿說下次不會了,”徐念舟嘆了口氣,等煙味散得差不多了,就去窗口把窗關上,雨聲小了點,才說,“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
徐念舟說:“我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尤頌沉默了,手機在手裏緊緊握着,好像看到二十出頭的徐念舟在房間裏,一邊抽煙,一邊無奈地看着小狗。
李盼如果是狗,那應該是一只流浪狗,土黃色,看着不太幹淨。
“別吃他醋了行不行,土狗很聰明的,你要是狗也就個阿拉斯加,換個國家就是拉雪橇的。”徐念舟白他一眼,很困很困。
“我明天要走了,想先把你氣走,結果你還是回來了。”
尤頌倒是很清醒,問他去哪。
“你生日是幾月幾日?”尤頌又問。
“去倫敦。五月二十。”
“你第一次送我花的那天?”
徐念舟已經閉上了眼,之後再沒有說話。
這個晚上,他夢見了李盼。
李盼和他揮手再見。
“再見。你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