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三更) 不倫不類……
第46章 第8章(第三更) 不倫不類……
天邊一輪白月緩緩升起。
燭光跳動了一下, 楚煜鳶驟然将思緒從書本中剝離。
蘇姜察言觀色,立刻湊上來:“陛下,您也看了許久, 仔細眼睛不舒服。奴才令人做些清淡的小菜, 您且吃點東西吧?”
楚煜鳶“唔”了一聲,點了點頭。
戌時已過, 江一晨并沒有回來, 看來是不打算回來用膳了。
他放下書,才察覺到眼睛酸澀,下意識閉了閉眼睛。
今日本想讓內閣衆人見一見秦彥秋,可沐首輔好巧不巧感染風寒, 連累六部中的三部尚書一同病倒,于是秦彥秋之事只能暫且作罷。
楚煜鳶本想看看奏折, 然而內閣并未送過來,他差人去問, 答曰內閣衆位大人暫離,朝中暫且無事, 不便打擾陛下。
這話有一定的道理, 內閣及六部日常循章辦事,奏章并不事事需要皇帝禦筆朱批, 但沐文曜顯然是因着“神人傳法”之事給他警告,否則若是皇位上坐的是那位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 內閣又豈敢輕忽?
楚煜鳶對此心知肚明。
沐文曜受太後這個妹妹的影響,多少有點迷信鬼神,沐文軒謠言傳得太成功,導致他堂堂首輔現在也有些忌憚,在大朝會前, 也只能動動這種手段惡心一番了。
總歸現在急的不是他,待到三日後的大朝會上,這一局的勝負自然會見分曉。
“咦?”一個奇特的聲音喚回了楚煜鳶的注意力,他的目光落到了禦案邊緣上空漂浮的圓球身上。
010正在掃描一本放在沐太傅《時策·卷三》之旁的藍色封皮小冊子。
楚煜鳶怔了怔,自從登基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這本小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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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一旁的《時策·卷三》。
沐太傅三朝帝師,桃李天下,品行無可指摘,老太傅逝去之前,凝結畢生經驗給年幼的太子留下了九卷《時策》,算是全了對皇家的一片忠心。
而他剛走,沐太後就以思念父親為由,收走了《時策》。
楚煜鳶只偷偷摸摸地留下了一本,便是這本自己手抄的《卷三》,這些年他早就倒背如流,登基之後有了紫宸宮這個栖息之地,就吩咐蘇姜将書籍連同那本小冊子一起封在了書箱底部。
蘇姜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雞絲面進來,看見楚煜鳶對着小冊子發呆,頓時笑道:“今日天氣晴好,奴才變差人曬曬書本,恰好看到陛下手記,怕宮人不懂事玷污陛下聖跡,奴才這才将它放到禦書房內,還望陛下恕奴才自作主張之罪。”
楚煜鳶并未在意,示意蘇姜将碗放下,本想讓他把這小冊子收走,可看到一旁的系統,想起了身上綁定的這個任務,手在藍色的封皮上摩挲了許久之後,還是翻開了一頁。
他幼年時顯得有些稚嫩的字跡映入眼前。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三”
“江秾說若有言不能對他人說,那便寫下來說與自己聽。可我亦不知道能寫什麽。”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四”
“無話可寫。”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五”
“無話可寫。”
“佑盛十六年,六月二十六”
“江秾說喜怒哀樂為人之常情,我便是放聲大笑也不會有損儲君威嚴……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我亦是有些高興。”
……
“佑盛十六年,六月三十”
“江秾從宮外帶了松鶴樓的梅花酥,可非要我叫兄長,否則便不予我,當真可惡!他都從來不稱呼我太子殿下!”
“哼,遲早有天必要他規規矩矩地喚我殿下!”
“佑盛十六年,七月三”
“江秾分明言行無狀被我抓到了,可他不僅不請罪還叫我小殿下!他好大的膽子!”
“我罵他目無規矩,他竟然說他年長,喚我小殿下才是世間規矩,可惡!天下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佑盛十六年,七月四”
“蘇姜說他教不了江秾規矩,蘇姜真沒用。”
“佑盛十六年,七月五”
“江秾從宮外帶了貍兒果,據說乃是風靡玉京城的美食。确實很好吃,暫且原諒他。”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一”
“孟太傅上書參我無心學業,皇後便罰我跪書弟子規,如今父皇不理朝政,沐家越來越猖狂了。”
“腿很痛,睡不着。”
“江秾不在。”
“有點生氣。”
【墨痕】
“江秾回來了!他給我擦了藥,擦上之後就不疼了,當真神奇。這就是江湖人的手段嗎?”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二”
“孟太傅昨日留宿青樓未帶銀錢,被龜公赤身裸體地扔了出來,哈哈,今日朝會,沐文曜的臉色可當真好看。”
“可除了他,朝中竟然數位大員同他一般荒唐,沐文曜保下了十之五六。”
“為何沐文曜偏偏是老師嫡子,如此行事,當真将老師身前清名敗了個幹淨!”
“佑盛十六年,七月十三”
“孟太傅之事竟然是江秾弄的!他跟我讨賞,我把母妃留給我的玉佩給了他。”
“江秾笑得好開心,哼,算他識貨。”
……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
“江秾說帶我出宮,可皇後突然駕臨東宮,還好沒發現他。但也無法出宮了,我有點不高興。”
“江秾哄我說日後他答應我的事情若沒做到,那就記在我的手記中,日後讨要回來。既然他這般說,那我便記下來了。”
……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
“兄長欠了我出宮二十次,糖葫蘆十串,松鶴樓鶴舞筵席三次,上元燈花三次……”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一”
“将兄長的欠賬告訴他,他說我騙人,不可能欠這麽多,可惡,我一國儲君從不騙人!”
“佑盛十七年,七月二十二”
“糖葫蘆劃掉一串,雖然兄長認為給蘇姜的那串也算,哼,那當然不算。”
……
“佑盛十九年,臘月二十三”
“已經數日未曾見到父皇了,只是聽聞太醫說情況不佳。兄長說他可以求神農谷的神醫幫忙,可天高路遠不說,我現在也根本進不了紫宸殿。”
“一國儲君,堂堂太子,竟然連探視皇帝的權力都沒有,當真可笑。”
“兄長為我煮了臘八粥,我喝完了。可他還是很擔心的樣子。”
“佑盛二十年,正月十五”
“江秾出宮了。”
“我送他的玉佩碎了。”
……
“了”字拖了一個長長的尾巴,紙張皺起,氤氲着墨跡。
“陛下?”
楚煜鳶長睫一顫,有點恍惚地擡起頭,蘇姜滿是擔心的臉出現在眼前:“陛下,這雞絲面涼了可不就不好吃了,您先吃點吧。”
楚煜鳶木然地放下手記,接過面碗緩慢吃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回憶起了過去,明明是吃慣了的口味,他現在竟然覺得味道太過寡淡,莫名嘴饞起酥香鹹脆的貍兒果來。
但他面色平靜地吃完了面,沒讓任何人看出來異樣,待蘇姜将碗碟收拾下去後,令人掌燈。
紫宸宮入夜之後少見的燈火通明起來。
于是江一晨回宮之時,哪怕身法卓絕也被逮到了一個影子,好在現在楚煜鳶已不完全是沐太後手中提線傀儡,起碼紫宸宮中禁軍侍衛都是從沐文軒親兵中甄選出來的心腹。于是差點鬧起來的“皇上遇刺”變成了新官上任。
江一晨在入宮第二天後,正式領了禁軍暗衛統領一職。
只是這官職雖說聽上去唬人,事實上只是給了他一個宮中行走的資格而已,先不說楚朝武官之升降任免均需通過沐文曜掌管的兵部,就說楚煜鳶根本沒有暗衛這種東西。
随着武學衰微,能訓練出來的身負內力的暗衛一個比一個精貴,都在沐文軒的西北三軍旗下聽用,主要用來防備西北的戎族。
沐大将軍倒是想給皇帝幾個,但楚煜鳶仗着自己目前是唯一的嫡皇子,沐太後專權卻不敢廢帝弑君,因而只要了普通護衛保衛紫宸宮。
好在江一晨顯然也不在乎這些虛職。
他只是态度随和地和紫宸宮的侍衛統領打了個招呼,就面色如常地進了內殿。
楚煜鳶披着一件薄披風坐在桌旁,平靜地看着他:“不知道江少俠可曾用膳?”
“自然。”江一晨随口達到,然後伸手将一個油紙包放在了他面前,“本應戌時回宮,有事耽誤了一下,算是給陛下的賠罪。”
楚煜鳶聞到一股久違的香氣。
他沉默一會,近乎小心地拆開油紙包,裏面滾了五個圓溜溜的芝麻球,正是玉京城內頗受歡迎的貍兒果。
殿中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過了半晌,見他仍端坐不動,江一晨疑惑道:“出了何事?莫非陛下已經不愛吃了?”
“不……”楚煜鳶猝然回神,稍顯狼狽地回應,“只是……”
只是江一晨離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種民間的食物了。
江一晨沒有追問,只是點了點頭:“這是南市坊間生意最好的一家,回宮之前剛買的,最好趁熱吃。要不要讓蘇公公給你備上雞湯?”
聲音平靜溫和。
楚煜鳶有點驚疑不定。
江一晨出宮一趟跟換了一個人一樣,剛見面的時那股子針鋒相對的怨氣悄然消失了。
這是發生了什麽?
楚煜鳶無從得知。
宮外的信息她本就沒有多少可供信任的來源,多數是靠沐文軒給他傳遞,可如今沐大将軍還在為即将到來的朝會和遠行做準備,自然沒空來給他帶消息。
楚煜鳶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對他,尤其是……剛剛從過去親密無間的回憶中抽離出來,面對江一晨如同面對陌生人一般的溫和,他更是有些進退失據,猶豫半天後,他終于開口:“……多謝,卿有心了。”
此話一出,江一晨忍不住就是一聲嗤笑,方才平和的氣質彷佛是錯覺,他再次披上那副看楚煜鳶不太順眼的表情,語調陰陽怪氣的:“陛下不必客氣,臣分內之事而已。”
楚煜鳶被這個“臣”字刺了一下,手指蜷了蜷。
他又想到了佑盛二十年的正月,父皇逝世,他在東宮等來了沐太後,拿着已經碎裂的玉佩,質問他為何藏了一個包含禍心的護衛。
他頭一次不管不顧地忤逆那個女人,跑出東宮,只見死傷慘重的宮中禁軍,彼時的禁軍統領跪在他面前,控訴江一晨強闖宮禁試圖離宮,遭到阻攔後不僅不束手就擒,還仗着武藝高強打死打傷了諸多衛士,而後強行離開了。
楚煜鳶擡起了頭,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江一晨和五年前相比,除了氣質更為潇灑一些,幾乎沒有什麽變化,此時看過來琥珀色眼睛裏有些譏诮。
楚煜鳶突然就覺得難以忍受。
當年明明是他不管不顧要離開,如今也是他不管不顧地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憑什麽他還這麽對自己?!
他有種說不清到不明的委屈,可又在手足無措中沉入了內心深處。
江一晨語畢,只見楚煜鳶半垂眼簾,周身氣質更加沉凝,哪怕未着朝服冕旒,也有種端坐高臺不喜不悲的漠然。
他沒能在那雙平靜的眼瞳中找到任何熟悉的影子。
江一晨恍然覺得。
時隔五年,他們之間好像真的只剩下不倫不類的君臣關系了。